青海省農林科學院副院長王艦帶領團隊育出“青薯”系列耐旱高產馬鈴薯,為中國科學育薯探路
馬鈴薯,西北農民習慣稱為洋芋,是我國第四大糧食作物。每到收獲季節,圓滾滾的馬鈴薯從地里翻出,田間地頭滿是豐收的喜悅。
在青海、甘肅、寧夏、云南等地,王艦團隊培育的“青薯”系列馬鈴薯品種得到大面積推廣。這些耐旱高產品種,抗病性強,據統計可使每畝增產25%至50%,增收300元到400元,成為農民脫貧致富的“金豆豆”。
王艦在進行馬鈴薯雜交育種工作。受訪者供圖
作為青海省農林科學院副院長、國家馬鈴薯產業技術體系崗位科學家,王艦和研究團隊每年有近百天時間都在農田攻關育種難題,只為將低成本的優良薯種送到農民手中。
“要培育出適合我國種植的馬鈴薯新品種。”在青藏高原工作近40年,年近六旬的王艦仍未停下腳步,他計劃在青海建設國家級馬鈴薯育種平臺,加快推進馬鈴薯主糧化。
一心為農:不顧家人建議報考農學
“馬鈴薯是西北山區農民最主要的口糧和收入來源,我們要關注老百姓需要的品種,幫他們提高產量和種植收入。”這是王艦在接受采訪時說得最多的一段話。
生在東北、長在四川、學在青海,王艦從小跟著父母在部隊中長大。1981年,王艦參加高考。填報志愿時,得知王艦要學農業,在農村長大的母親起初并不同意。農村窮、農業累,從苦日子過來的母親更希望他學工科。但王艦還是選擇了西北農學院(現西北農林科技大學)農學系。
“當初選擇農業,是因為中國人多,讓大家吃飽飯,我才能更好地實現自己的人生價值。”王艦說。
1985年大學畢業后,王艦進入青海省農林科學院工作。當年年底,他被選派參加青海農業部門組織的大學生扶貧駐村工作隊,分配到青海省海東市平安區洪水泉鄉韭菜溝村鍛煉。
回想起初到韭菜溝村的情景,王艦仍然很感慨:那時的西北農村,有人以水窖儲藏的方式吃水;農業生產效率低下,大家的主食只有青稞、雜糧,連小麥都很難吃上。
因為山大溝深,交通不便,農業生產技術在韭菜溝村很難推廣。駐村不久,王艦向村民推廣政府發放的免費地膜。然而,即使王艦耐心介紹地膜的優點,也只有少數村民在自家農田選擇性使用地膜。直到年底,蓋上地膜的農田產量大幅提高,無人問津的地膜一下子成了村民眼中的香餑餑。
“當時村民對農業技術沒有概念,只有真正為大家帶來實惠的技術才能得到推廣。”這段經歷讓王艦意識到,農村不只是缺乏技術,還要建立有效的推廣體系,才能把新技術送到農戶手中。
一年的韭菜溝村生活,王艦看到農民終年辛苦勞作,作物依然低產。在田間地頭調研時,他將目光轉向了當地特色作物馬鈴薯。
“馬鈴薯當時是貧困山區農民最主要的口糧和收入來源。利用科技手段提高馬鈴薯畝產,幫助當地群眾致富,首先要培育出適合當地種植的品種。”就這樣,王艦走上研究馬鈴薯的道路。
這些年來,他和團隊跑遍了青海的馬鈴薯種植地區,建立起省、市、縣、鄉、村多級馬鈴薯種薯生產體系,使“微型薯”種植成本大幅下降,產量大幅提高。
從左至右,分別是青海省西寧市大通縣農業技術推廣中心的微型薯和培育成熟的馬鈴薯(2022年3月24日攝)。新華社記者 李寧 攝
如今,王艦團隊已建立“溫室雜交、高山繁種、多生態區選擇和早代擴繁”的高原育種技術體系。他們育成的“青薯9號”等馬鈴薯品種,具有高產、抗旱、抗病及加工兼用等特性,在多個主產區創造了畝產萬斤的紀錄。
2011年,“青薯9號”通過國家品種審定,2012年被當時的農業部定為全國主推馬鈴薯品種。
心有所“薯”:面對更多可能,毅然選擇扎根高原
目前,馬鈴薯已成為我國第四大糧食作物,在保障糧食安全、促進鄉村振興等領域具有重要作用。
“馬鈴薯是無性繁殖作物,生產過程中會受到各種病害的侵染,導致產量逐漸下降,專業上稱這個過程為退化。”王艦說。
為減輕馬鈴薯病毒病的危害,必須使用脫毒種薯。“脫毒”即除去馬鈴薯本身所帶的病毒,是恢復馬鈴薯豐產性最重要的環節。研究表明,種植脫毒種薯一般可增產30%以上。
2023年3月21日,王艦團隊成員郭恒(左一)在檢查脫毒馬鈴薯種苗。新華每日電訊記者 陳杰 攝
青海省農林科學院是我國最早開始研究馬鈴薯脫毒的機構之一,而脫毒種薯在青海的快速發展和推廣,不得不提到一個項目:歐盟援助青海省馬鈴薯發展項目。該項目旨在通過馬鈴薯品種引育、脫毒種薯繁育推廣,提高貧困山區糧食自足能力和農戶收入。
1995年,青海省農林科學院馬鈴薯課題組的王玉娥正在為這一項目組建團隊。作為項目技術負責人,王玉娥的要求很高:必須是認真負責、科研能力突出、還要懂外語的年輕人。反復考量后,王玉娥將目光轉向了王艦。
當時,王艦在中國農業大學攻讀生物化學專業的研究生。在校期間,他在閻隆飛院士的課題組中表現優異。臨近畢業,中國農業大學植物生理生化開放實驗室向王艦發出邀請函,希望他去做客座研究員。
而當接到王玉娥的電話后,王艦沒有絲毫猶豫,爽快接受了她的邀請。
“如果項目順利實施,將會提高青海馬鈴薯產量,幫助成千上萬的農民脫貧致富。”王艦明白,如果留在實驗室,更大的平臺能幫助他實現科研理想;但青海深居內陸高原,人才匱乏,自己能做出更大的貢獻。
援助項目啟動不久,當時國內最大的現代化微型脫毒薯生產溫室在青海開工建設。由于時間緊張,施工環節復雜,王艦身兼數職連軸轉,白天充當技術員和翻譯,晚上召集施工方和外方代表開協調會。
王艦(左二)為青海省果洛藏族自治州的一家馬鈴薯種植合作社指導工作。受訪者供圖
1999年,溫室建成后,微型脫毒薯生產初具規模,王艦團隊的工作進入田間推廣階段。從實驗室走向試驗田,經費緊張、人手不夠,他和團隊在西寧市湟源縣承包50畝土地,與農戶同吃同住,堅守在馬鈴薯播種、收獲、運輸等各個環節。
“一到收獲季,我們當天就要把微型薯裝車拉回西寧,即使刮風下雨,大家衣服濕透了還在搬運,有時回到家中已經是深夜了。”工作進行到一半,經費只剩下200元,王艦咬著牙從青海省農林科學院借了5萬元周轉金。
當年收獲季,看到滿地的馬鈴薯,所有人都露出了欣慰的笑容。王艦說,首次在大田種植種薯就獲得豐收,意味著可以源源不斷地提供低成本種薯,再苦再累都是快樂的。
王艦給記者算了一筆賬,一斤馬鈴薯原種的市場價格約為3元,而實驗室中的一棵脫毒苗每過21天就能擴繁1代,經過“原原種—原種—生產種”的三級種薯繁育生產體系,種薯成本能夠降低一半,老百姓都能負擔得起。
王艦(左一)在國際馬鈴薯中心(CIP)資源庫學習。受訪者供圖
心心念念:探索屬于中國的育薯路
作為外來物種,馬鈴薯在我國種質資源有限、遺傳基礎狹窄。
“資源是育種的基礎,如果不擴大種質資源來源,就難以育成適合不同生態條件、用途和市場需求的優良品種。”為了從國外引進資源,王艦積極通過培訓項目出國交流,同時邀請外國專家來華考察。
總部設在秘魯利馬的國際馬鈴薯中心擁有大規模的馬鈴薯種子和基因資源庫。2004年,王艦第一次到秘魯考察馬鈴薯資源。下了飛機,王艦沒有過多休息,而是向外國專家介紹中國馬鈴薯產業發展情況,積極爭取合作資源。雙方開始建立起聯系。
第二年,時任國際馬鈴薯中心試驗站站長的維克多·奧他祖應王艦邀請來到青海,雙方在馬鈴薯培育、種植以及病蟲害防治等領域開展合作。奧他祖自稱是青海馬鈴薯產業發展的“見證者”,在他看來,青藏高原的自然地理環境與安第斯山區相似,雙方在種質資源、馬鈴薯育種、加工技術等領域有著廣泛的合作基礎。
2016年,王艦(右一)在智利的一處馬鈴薯實驗站考察期間,與外國專家交流。受訪者供圖
通過廣泛的交流與合作,青海省農林科學院從國外引進大量馬鈴薯資源,2017年與智利簽署了馬鈴薯專項合作協議,進一步解決馬鈴薯育種資源不足問題。
在國外考察過程中,王艦結合國內馬鈴薯種植區特點,提出了許多關鍵性的問題。“相比我國,發達國家的主要馬鈴薯種植帶水肥條件更好,種植品種以專業加工型為主。”王艦說,既要學習先進經驗,也要根據國內特點培育出更多抗旱、抗病的品種。
對于王艦團隊而言,一個馬鈴薯品種的育成,就像一個新生兒呱呱墜地,過程中充滿了艱辛和喜悅。
要培育出性狀優良、穩定的品種,一段漫長的培育過程必不可少。第一年,雜交授粉,收獲雜交種子;第二年,撒播種子,培育實生薯;第三年,篩選評價,優勝劣汰……
王艦團隊成員郭恒在檢查脫毒馬鈴薯種苗(2023年3月21日攝)。新華每日電訊記者 陳杰 攝
每年一到馬鈴薯的生長季,大家很難在辦公室中看到王艦。他和團隊總在田里忙活,觀察塊莖性狀,不斷評價篩選,這個過程需要不斷重復,直到選出“萬里挑一”的優良種薯。
種薯的培育對地勢、環境、氣候等要求非常嚴格,高海拔、地理隔離、交通便利、有水源是理想條件。“海拔2800米以上的地區,蚜蟲的數量會呈指數級下降,種薯被蚜蟲傳播病毒的概率隨之降低。”王艦介紹,育成新品種通常要8到10年,如果是在平原,種子在培育過程中就會嚴重退化。
為了找到培育良種的理想地點,團隊幾乎跑遍了青海東部,最后找到了距離西寧市區70公里的湟源縣寺寨鄉下寨村,在此建立了青海馬鈴薯高山試驗基地,這也是目前國內海拔最高、設施完善的馬鈴薯高山實驗站。
唯有熱愛,才能步履不停。“做馬鈴薯只是因為熱愛,我喜歡吃也喜歡研究。”心有所“薯”的王艦對馬鈴薯育種的發展有明確目標,未來,他和團隊將致力在青海建設國家級種薯生產基地和育種平臺。(本報記者陳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