捧得本屆亞洲杯的中國女足中,唐佳麗等4名國腳都來自上海普陀女足,堪稱體教結合的“玫瑰園”
“鏗鏘玫瑰”背后“被孩子套牢了”的夫妻教練?
▲張翔、錢惠和上海市普陀區青少年足球學校的隊員們合影。 (受訪者供圖)
從女足亞洲杯載譽歸來,一次視頻連線中,主教練水慶霞對足球青訓教練員長期的默默付出表示感謝:“感謝你們在基層做了很辛苦的工作,沒有你們打下的基礎,就沒有這些隊員的今天。”
視頻另一頭,是上海市普陀區青少年足球學校校長張翔。本屆亞洲杯中國女足23人大名單中,唐佳麗、趙麗娜、楊莉娜、張馨4人都來自普陀女足,在普陀青少年足球學校教練員的帶領下走上職業道路。
張翔的妻子錢惠是足球學校高級教練員。近30年來,這對夫妻投身體教融合的“玫瑰園”,耕耘出普陀女足小學、初中、高中“一條龍”培養之路,為國家隊輸送運動員53人次。他們對孩子的全部愿望,寫在宿舍門牌右上角——
做好人,讀好書,踢好球。
“被孩子套牢了”
普陀區梅六小區緊挨著梅隴中學。居民很熟悉這樣的場景:傍晚,穿著普陀女足隊服、踩著釘鞋的女孩們在學校結束訓練,穿過一道邊門,陸續回到靠近小區東門的宿舍里,一腦門的汗。
宿舍一樓,比賽獎杯、獎牌擺滿了三張桌子,這是汗水澆灌出的成績。還有一種成績沒有獎牌,但成色十足:累計為國家隊輸送運動員53人次,輸送至一線及俱樂部49人,輸送至二線運動隊176人。
回望來路,錢惠也沒想到,自己竟然走了那么遠。1993年,普陀區開始探索女足人才培養之路,以金沙江路小學為依托,成立了一支小學年齡段的女子足球隊。就是在這一年,曾是河南女足隊員的錢惠從上海體育學院畢業,到了金沙江路小學,成為女足教練。
對錢惠來說,這是從零開始的摸索。女足受關注度低,帶孩子練球絕非什么“肥差”,住宿條件簡陋,沒有正式訓練場地,種種困難巨大而具體。當時,張翔在體育學院足球教研室任教,為了幫錢惠帶訓小球員,經常從體院騎車40分鐘趕到普陀,“褲子都磨壞好幾條”。“義務勞動”了兩年,這批孩子即將升入初中,張翔干脆把工作正式調到了普陀區。
“那兩年已經帶出感情了,就被孩子‘套牢’了。”想到這批“很聽話、很努力”的孩子升入初中后再想踢球就沒人帶了,張翔舍不得。他開始在普陀組建中學女足隊伍,心里堅定了一個想法:“我一定要把這批孩子培養出來。”
張翔也強調,自己的選擇更多是受到錢惠感染,“她喜歡教小孩子,如果不是看她那么執著,我肯定做不到。”
這份愛,牽著錢惠一連數年身兼數職——在學習、訓練、住宿“三集中”模式下,她當教練、當“班主任”,更多時候是“保姆”。“最開始條件差,洗澡都要帶她們去公共浴室。”晚上,錢惠看著小隊員們自習,語文、數學、外語作業一本本檢查,交到學校時,全是她的簽名。
直到踏上球場,她才變回那個充滿激情甚至有點“兇”的教練。“不要慢,跟緊她!”“那么被動干什么?去搶啊!”“好球好球!終于進了,很努力!”操場上都是她的大嗓門,著急了直接跑到隊員身邊上腳示范。
彎腰,攬肩,抱一抱……這又是她走下場后的樣子。她把訓練中挨批評的女孩叫到一邊,聲音輕下來,詢問、鼓勵,末了伸出手,把被汗水粘在小臉上的頭發別到耳后。
在錢惠眼里,自己和愛人配合得很好。“我管得細,除了訓練,還跟孩子聊天,管她們生活學習上的瑣碎事,張翔就不一樣,他很有遠見,從一開始他就堅定,要找到好的中學讓孩子們繼續練球。”
這個想法,演變為普陀女足體教融合“一條龍”模式的雛形:從幼兒園開始選材,隨后升入指定小學和中學。1996年,曹楊二中成為女足孩子們的初高中對口學校;2000年,梅隴中學加入。既能發展興趣愛好、鍛煉身體,又能暢通無阻地接受優質教育,這樣的梯隊培養模式,徹底打消了家長的“升學顧慮”,從根本上激發了家長送孩子來踢球的主觀意愿。
也正因此,普陀女足的成績并未局限在綠茵場上:接受12年優質教育,未進入專業隊的女孩一樣可以在學習上一路向前,復旦大學、華東師范大學、東華大學、上海大學……截至目前,普陀女足培養輸送到大學的隊員已達68人。
高昂學費“勸退”家長,她急得直哭
談成績,夫妻二人并不認為有什么秘訣,有的只是從不放棄的信念。“那時候,張翔要給孩子們找個好中學上,原來單位的一位前輩說,‘談何容易’!”那句語調拉長、無限感慨的“談何容易”,錢惠至今記得清楚。那份實實在在的不容易,她自己親身經歷。
2000年,普陀女足布點中學曹楊二中取消了初中部,“一條龍”出現斷檔。在普陀區教育局支持下,梅隴中學加入。不過,這所當時還屬民辦性質的中學一學期學費高達3000元,很多隊員家長望而卻步,吵著要讓孩子轉去公辦學校,球也不踢了。
錢惠急哭了,跑去教育局,這邊勸家長,那邊講情況,“我也不知道怎么辦,就看著辛辛苦苦帶了5年的小孩一個個都走了,眼淚直流。”
這場波折最終得到妥善解決,區教育局、體育局共同承擔一半學費。錢惠給已經轉走的學生挨個打電話,叫她們快回來。
“他們做的很多事,我們在小孩子的時候是不知道的。”1993年入隊的宋梅如今回想,周一到周五,隊員們早上5點50分起床、出操,下午3點半放學后訓練到晚上6點,然后晚飯、自習、熄燈睡覺。而在這些時間之外,她們的錢老師、張老師還有無限多的工作要做,樁樁件件都是為了她們。
在夫妻二人帶領下,女孩們刻苦、爭氣,從國內到國際,在大大小小的比賽中取得亮眼成績,無數次“以小敵大”,照樣贏。
張翔總是如“老父親”一般,對外“鼓吹”自己的孩子,“一條龍”還不夠,還要琢磨怎么讓孩子有更多上大學的機會。他偶然得知上海大學有特招名額,就跑去“推銷”自己的隊員。
“我們孩子球踢得好,讀書也好,為什么不要?”張翔心里想。
跨上一輛助動車,張翔出發了,后備箱里還放上滿滿一罐油,“上海大學有幾個校區,路遠,我怕油不夠用。”
“4個!”這是上海大學當時答應給普陀足校的體育特招名額,但那年張翔有5名隊員高中畢業。“那我就用成績說服他們。”張翔組隊,讓隊里只有初高中年齡的女孩們代表上海大學和國外大學生隊踢了一場比賽,大獲全勝,最終5個女孩一個不少地被特招進上海大學深造。
還有一件小事,錢惠一直記得。“他跑去上海大學,上課時間沒人睬他,他就去圖書館看書,還給我摘抄了一句話,寫在紙上帶回來——平靜的海面練不出精悍的水手,安逸的環境造不出時代的偉人。”
這句話,錢惠反復對女孩們講起。
“錢老師很注重對我們的精神培養,她經常說,足球是圓的,球場上什么事都會發生,不到最后一刻絕不要放棄;有信心不一定會贏,但沒信心一定會輸,這種潛移默化的教育對我們影響很大。”宋梅說。
球隊里,連文化課的學習也是“傳幫帶”:每一屆新隊員進來,教練都會安排高年級隊員做姐姐,連上一屆的課本、筆記也會留下來,幫助新隊員學習。
錢惠手機里保存著唐佳麗給妹妹們發來的視頻,“我是你們的唐佳麗姐姐,我想要告訴你們,在未來成長的路上,不管遇到什么樣的困難,都一定要堅持到最后。只有堅持下去,才能離成功越來越近……一定要相信自己,不要懷疑,你們一定會成為你們想成為的人。加油!”
“我們是未來,足球的希望”
夫妻倆養了一只邊牧,名字是張翔取的,叫“希望”。以后若是再養一只,準備叫“圓夢”。
女足事業,是兩人從未改變的夢想。
帶隊近30年,錢惠“一直不停地痛苦,不停地興奮”。“我會沉浸在其中,有時候小朋友不踢了要難過兩天,一場比賽輸了,我首先鼓勵隊員,但自己回來卻要哭一通。”
“她是一個球癡。”金沙江路小學校長李海軍這樣形容錢惠,“除了女足,她什么事也不想,這么多年無比專注。”
錢惠盼望社會對女足有持續的關注。“亞洲杯奪冠,我手機都‘炸’了,家長們興奮,一屏一屏地點贊,孩子們訓練積極性也更高。”錢惠話鋒一轉,“鼓掌歸鼓掌,能不能有更多家長愿意送孩子來踢球?我們到幼兒園招生,有的孩子有天賦、有興趣,但家長很猶豫,覺得踢球就是風吹日曬、摸爬滾打。”
苦是事實,但錢惠也反復強調足球的育人作用,“我們的女孩更加開朗陽光,獨立性和自理能力更強,早早就有團隊協作、頑強拼搏的精神。”
普及之上,做好提高,這是一名專業教練的執著追求,“真正踢球的人還是少,好的球員還是少,我們要出成果,要為專業隊輸送更多人才。”
雖然已培養出眾多國腳,但夫妻倆始終保持高度的危機意識。“一支隊伍,成績想上去很難,但掉下來非常容易。我們一直焦慮,這么多年的努力不能白費,不能有任何松懈的念頭。”在張翔看來,“一條龍”模式提供了一種保障,只希望有更多孩子出于熱愛,加入到足球訓練當中。
受錢惠影響,一些從普陀女足走出來的球員也加入了教練團隊,包括前國家隊隊員徐雯佳。“要說成就感,就是有一天看到我帶的孩子也進入國家隊,披上中國紅,為國征戰。”徐雯佳說。
直到今天,在普陀女足的成長經歷仍是徐雯佳心中“閃閃發光的日子”。有時,她會專門回到金沙江路小學,坐在操場邊,看著孩子們奔跑,眼里閃過自己少年的身影。“這樣看一看,我就覺得內心受到了洗滌,感受到平靜和力量。”
直到今天,宋梅依然記得曾經唱過的隊歌:“我們奔馳在綠茵場上,晚霞送來金色的夢想……飛旋的足球,寄托我們的理想,我們是未來,足球的希望!”(記者郭敬丹、吳振東、許東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