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與時間賽跑、要無比細致、要腦洞大開……將三星堆文物以最好的狀態呈現給觀眾。時光荏苒,鴨子河畔,三星堆博物館的三代文物修復師,傳承著不變的初心。
三星堆文物修復師的日常
晚上8點,三星堆博物館閉館休息。博物館文物保護和修復中心內,游客活動區域的照明已關閉。文物保護修復操作間內依然燈火通明,把展廳里的金面具映照得華光粼粼。三星堆博物館的保護修復師們還在忙碌,加班加點討論新出土文物的修復進展。
“你看這斷裂口,這個頭應該在右后,不是右前。”三星堆博物館唯一一位“大國工匠”、文物保管部副部長郭漢中戴著藍色手套,一邊比對,一邊手把手地向兩位徒弟余健和謝麗傳授為什么這樣拼接。
正被“討論”的文物是三星堆8號“祭祀坑”2022年“新鮮”出土的“神壇”,這是一件獨一無二的三星堆青銅“重器”,造型前所未有地復雜。
經歷3000多年的地下埋藏,“神壇”已嚴重變形,滿是鏤空花紋的基座上共有13個銅人像,其中3個“抬杠力士像”的頭部已經斷開,他們的頭和身子卻都一樣,哪個頭該安在哪個肩膀上?這讓年輕的修復師犯了難,經驗豐富的郭漢中一眼看出,及時讓謝麗換了標簽。
“只看抬桿子的這幾個人,肩膀、大臂的肌肉隆起,頭部偏離的方向和兩側肩膀的位置都不一樣,就連肩膀肌肉在負重時的狀態都生動還原了,這件器物整體修好之后會更加震撼。”三星堆古代工匠巧奪天工的作品讓郭漢中連連贊嘆。
他們要做的,就是讓這些沉睡3000年的文物重獲新生。
“細心、多看、多總結,平時多練手,遇到難事多準備幾套方案,隨機應變,克服困難完成任務,難與不難就看鉆不鉆。”郭漢中說。
余健是一位“80后”,如今已是三星堆博物館副館長、文物保管部部長,管理著三星堆博物館的文物保護修復團隊。這個團隊不僅在鴨子河畔修文物,更是深度參與三星堆文物的考古發掘。
說起“修文物”,余健坦言最難的莫過于“搶救”象牙,“完全是和時間賽跑”。
古蜀人祭天敬神,象牙是最珍貴的祭品之一。2021年開始,三星堆3號至8號“祭祀坑”共計新出土700多根象牙,最長的接近1.5米。這些象牙外表看著還是一整根,內里早就糟朽,比餅干還要酥脆,如果不采取任何措施,就會迅速化為一堆粉末。更何況經過3000年的埋藏,象牙與周圍的青銅器等文物層層疊疊、犬牙交錯地擠壓在一起。如何在不傷害周邊文物的情況下安全提取象牙?
三星堆博物館的修復師與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成都文物考古研究院的專家通力合作。郭漢中更是創新性地自制泥土清理和貼附件加固等小工具,將傳統修復工藝中的蠟模固型加固應用到了象牙提取中,在非常有限的時間內,將相對完整的象牙全部成功提取。
將象牙從“祭祀坑”里拿出來,只是相當于將脆弱的“病人”用“救護車拉回來”,真正的“救命”——象牙文物保護修復剛剛開始。
“清理、保水加固,一個半月一次的循環保養……”余健說,“大家對象牙的用心程度,無異于女孩子對自己臉的愛護。”
最讓余健自豪的,不僅是自己的團隊修好了三星堆的“國寶重器”,還在2008年汶川地震災后重建工作中,幫助儀隴、綿竹、什邡、鹽亭、綿陽等四川省內近20家文管所和博物館進行了災后和館藏文物的修復工作。2019年,余健獲得四川省人民政府頒發的文化遺產從業人員“金熊貓”獎先進個人。
“從2008年開始的十年時間內,我們十幾個人的團隊,實實在在完成了3000多件文物的保護修復,積累了很多經驗,獲得了很多書本上學不到的知識,所以我們這次才有信心深度參與三星堆新發現的考古發掘和保護清理工作。”余健說。
郭漢中也很自豪:“每件文物、每一道工序都必須從頭到尾親自上手完成修復,所以他們的功底都很扎實。”
打零工的少年成了“大國工匠”
作為三星堆博物館資歷最老的修復師,“60后”郭漢中今年55歲,已在三星堆修了足足39年文物。他的家就在三星堆遺址上。
三星堆遺址北部的鴨子河,又名湔江,屬長江水系。每年都會有成千上萬只北方的“野鴨子”來此越冬,故而得名“鴨子河”。鴨子河是廣漢的母親河,滋養了輝煌燦爛的三星堆文化。據考古發現,鴨子河是三星堆王國重要的水上交通運輸通道,鴨子河南岸還曾出土過青銅器和玉石器。時至今日,鴨子河仍然供應著城區的飲用水和周邊農田灌溉用水。
每天早上,迎著東升的金烏,郭漢中就從鴨子河畔的小路進到博物館,開始一天的工作。
青銅大立人、青銅神樹、黃金面罩、大面具……三星堆1號、2號“祭祀坑”出土的數千件文物,新出土的“國寶重器”,每一件都經過了郭漢中的手。他更是深度參與了三星堆目前已發現的全部8個“祭祀坑”的發掘。
“郭老師有多厲害呢?文物還在坑(祭祀坑)里,他就知道哪一塊可以拼到神樹上。正在博物館里展出的青銅神樹有望長高長大。”余健說。
從他口中,記者得知郭漢中的經歷頗具傳奇色彩。20世紀80年代,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的考古隊員到三星堆搞發掘,需要一個住處,就租了郭家的房子。那時郭漢中才16歲,還是一個在鴨子河里撲騰,和小伙伴嬉戲打鬧的孩子。
郭漢中是個機靈又喜歡思考的人,早就聽村里老人講過三星堆的神奇,他趁著近水樓臺進了考古隊打零工,不僅扛著鋤頭搞發掘,專家讓挖哪兒就挖哪兒,他還幫著考古隊買菜、干雜事,甚至經常騎著一輛破自行車去鎮上接專家。
有一次,郭漢中照著三星堆出土文物的樣子,找了一塊石頭“磨了幾下”,做了一個石斧,埋在探方中,想捉弄一下考古隊員。不料他的舉動早就被時任三星堆遺址發掘項目領隊的陳德安看在眼里,挖開一看,“別說還做得挺像,當時就覺得這孩子搞文物修復有天賦。”陳德安回憶起來至今覺得好笑。
1986年夏天,“沉睡三千年,一醒驚天下”,三星堆1號、2號“祭祀坑”橫空出世,出了數千件前所未見的珍貴文物,活兒多得根本干不完,考古隊員不分白天黑夜地“搶救”文物。文物出土后緊接著就是清理修復,然而修復師比考古隊員還要少,郭漢中拜了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的楊曉鄔當師父,邊看邊學,還向專家們請教,干得越來越好。
郭漢中認為,在三星堆修文物“起點高”,尤其1986年三星堆珍貴文物的大量出土,給了他更多學習機會,積累了寶貴經驗,教他的除了楊曉鄔,還有國博、故宮的老師。
責任感在傳承中慢慢生成
一開始是機緣巧合、命運使然,責任感在傳承中慢慢生成,在鴨子河畔延續了幾代文物修復師的人生。
郭漢中告訴記者,最早就是為了生存,想著有個固定工作很不錯。后來經老師點撥,熱愛這個工作,現在是責任擔當,希望把技術傳承下去,傳給年輕人。
“90后”謝麗是他口中的年輕人之一,已在三星堆博物館修了9年文物,上手的時候郭老師會從旁指點。
“最難的是文物矯形,我們還是掌握不到準確的力度和技巧,一般都是讓郭老師幫忙,我們就在旁邊協助他,就這樣學習。”謝麗說。
“在三星堆修文物,和大家一樣,都會被前所未見的‘奇奇怪怪’刷新認知,所以也要肯動腦筋,有應變能力。不過一切修復都必須有科學依據,根據古人遺物的信息來修復,這一點我們反復強調。”郭漢中說。
謝麗也承襲了三星堆博物館幾代文物修復師的理念:“修復都是在有根據的情況下進行,斷裂的有斷裂口,部分殘缺的可以根據對稱性,比如說尊肩部的獸首,一般都有三個,如果有一個完整的,其余兩個殘缺了,那我們就可以復原其他兩個獸首。不確定的寧可不動,保持原狀就行了。”
謝麗告訴記者,現在的文物保護修復有了很多先進儀器和高科技手段,但工作依然很枯燥,需要熱愛才能堅持。
余健也說,自己最能在修復三星堆文物中找到快樂:“通過自己的清理和發現,發現器物它能夠組合起來,就會讓你很有成就感。”
被問到最喜歡三星堆哪件文物,三位修復師沒有絲毫猶豫:“三星堆的文物件件都好!”
這么好的文物,這么火的三星堆,文物修復師的壓力無疑是巨大的。如何長期保存象牙,如何把成百上千的殘枝斷件拼成一件完整文物,埋在不同“祭祀坑”的哪幾件青銅器應該“重新合璧”……三星堆幾個“祭祀坑”的先后發現,一次次讓令人震撼,古蜀人用他們的智慧一次次考驗著人們的理解能力,更考驗著三星堆文物修復師。
余健介紹,三星堆新發現6個“祭祀坑”已出土17000多件編號文物,其中相對完整的有4000多件。“這一批文物的修復,應該是一個漫長的過程,至少5年到10年,甚至20年。”
據了解,在四川省文物局的組織指導下,目前已有多家高水平科研單位參與三星堆文物保護修復,余健期待以項目的方式更好地推動多學科交叉研究。
今年7月28日,三星堆博物館新館即將“開張”,時間緊、任務重,郭漢中、余健、謝麗等文物保護修復工作者加班加點,希望通過自己的雙手,把三星堆新出土的“國寶重器”盡量以最好狀態呈現給觀眾。
“三星堆文物,是目之可及的震撼。我相信任何一位觀眾,看到我們修好的文物,都會為之贊嘆,都會發自內心地敬仰中華文化。”余健說。 (記者童芳、楊華、劉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