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是沉郁的,“戲要落在地上”
追記“七一勛章”獲得者,北京人藝表演、導演藝術家藍天野
“‘100歲只能爭取,95歲一定保證’……老爺子你要不要說話這么算數(shù)啊!這才剛過了95……還有4天,就4天,就陪人藝走過完整的70年了啊……”
6月8日深夜,北京人藝工作人員孫丹在微信朋友圈寫道。
此時距離6月12日北京人民藝術劇院建院七十周年紀念日僅差4天。
然而,陪伴人藝70年的“七一勛章”獲得者,表演、導演藝術家藍天野,在這一天卻永遠地離開了他一生摯愛的話劇舞臺,享年95歲。
《北京人》里沉默寡言的曾文清,《茶館》里意氣風發(fā)的秦二爺,《蔡文姬》里風流倜儻的董祀,《家》里道貌岸然的馮樂山……藍天野被譽為中國話劇“活化石”。1952年,北京人藝正式建立,25歲的藍天野成了第一批演員。更多觀眾認識他,是電視劇《封神榜》里的姜子牙。
他一生演過70多部話劇,導演舞臺劇10多部,90多歲,依然活躍在話劇舞臺。
藍天野(2021年6月29日攝)。新華社記者李賀 攝
2021年6月29日,在人民大會堂舉行的“七一勛章”頒授儀式上,94歲的藍天野作為中國戲劇界唯一入選者,獲頒“七一勛章”。
近日,隨著北京疫情好轉,人藝逐漸恢復線下演出。建院七十周年紀念演出《茶館》開始售票,已發(fā)出的海報上,作為《茶館》第一代演員,“復排藝術顧問”一列印著“藍天野”的名字。
在北京人藝工作人員眼里,大家依稀記得2021年年初,94歲高齡的藍天野,拄著拐杖走進北京人藝排練場,擔任歷史大戲《吳王金戈越王劍》導演。面對后輩青年演員,他說:“作為一名藝術家,德藝雙馨,德永遠在第一位。進入到北京人藝,我希望你們首先要做一個好人。”
“七一勛章”獲得者
“正在向我們揮手致意的這位功勛黨員,就是藍天野。他今年已經(jīng)94歲了,入黨將近76年,是北京人藝的原演員、導演。他將一生奉獻給人民文藝事業(yè),為中國話劇藝術的繁榮發(fā)展做出重大貢獻。”
2021年6月29日,央視實時轉播的“七一勛章”頒授儀式上,一身深色西服,打著領帶,神采奕奕的藍天野走下禮賓車,坐上輪椅進入神圣莊嚴的人民大會堂。
“藍天野老師對于北京人藝,就像一面旗幟,一個精神支柱。”北京人藝副院長馮遠征此前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表示,藍天野在獲得“七一勛章”時,劇院里從上到下都非常激動,“為藍天野老師獲得如此高的殊榮感到由衷的驕傲與自豪”。
戲劇是藍天野一生鐘愛的事業(yè)。但很少有人知道他最早感興趣的是繪畫,走上戲劇這一行起初是為了做好黨的工作。
1945年,18歲的藍天野正在國立北平藝專學習繪畫。離家數(shù)年的三姐石梅從解放區(qū)回來,作為地下黨員的她,這次回家的任務之一就是在北平開展地下工作。他們家就自然成為北平地下黨的一個秘密聯(lián)絡點。
姐姐是個特別有凝聚力的人,藍天野喜歡圍在她身邊。姐姐帶來的《論聯(lián)合政府》《新民主主義論》等白紙封面的小冊子,成了藍天野最早接觸到的革命思想。
這些進步的思想,點燃了18歲藍天野的熱情。他開始主動為姐姐分擔一些革命工作。姐姐用短波收音機收聽解放區(qū)電臺的信息時,藍天野就負責記錄,他還成為北平地下黨的交通員,經(jīng)常騎著自行車從西直門出發(fā)到西山,專門負責運輸情報文件和物資。
看到他逐漸成熟起來,姐姐開始讓藍天野做更多黨的宣傳工作,并介紹他入黨。
因為身處敵占區(qū)的危險,藍天野入黨沒有儀式,沒有宣誓,但他生前清楚記得那個日子——1945年9月23日,經(jīng)上級黨組織批準,藍天野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
“就像人會記得自己的生日,我永遠不會忘記這個日子。”藍天野生前曾表示,他從那天起就對自己說,“你是個黨員,你就把你自己的全部都交給黨。一輩子聽黨的話。”
藍天野在接受采訪(2021年6月16日攝)。新華社記者陳鐘昊 攝
為什么要加入共產(chǎn)黨,藍天野生前曾回憶:“自幼生活在淪陷區(qū),我親身經(jīng)歷過日本帝國主義統(tǒng)治下老百姓的悲慘生活。三九天早晨起來,常能看到在路邊凍死餓死的人。再長大一些,我看到了國共兩黨的不同,所以我入黨是很質(zhì)樸的想法。既深感不能再當亡國奴,更覺得,只有共產(chǎn)黨領導下,中國才有希望。”
在旁人看來是高風險的工作,可在藍天野看來并沒有什么,唯獨讓他感到遺憾的是,那時候年紀太小,“不能為黨做更多的工作”。
藍天野第一次登臺演話劇,是在國立北平藝專時,同學蘇民拉他參加學生劇團,藍天野演了《日出》里的黃省三一角。后來,為了更好地宣傳革命工作,共產(chǎn)黨地下組織成立了北平劇聯(lián)黨支部,藍天野成為其中骨干人員。因為外形條件好,應組織的要求,藍天野徹底放棄了先前所學的美術專業(yè),轉而從事戲劇表演,帶頭為革命宣傳工作出人出力,無怨無悔。
1946年11月,藍天野加入由周恩來、郭沫若領導的抗敵演劇二隊任演員,在《孔雀膽》《大雷雨》中擔任重要角色,走上了專業(yè)演劇的道路。后來到華北大學文工二團任演員,排演了《民主青年進行曲》等劇目。
1948年,當時還叫王潤森的藍天野,因接到上級任務離開北平去往解放區(qū),在途中,他響應組織的提議,棄用本名王潤森,改叫藍天野。當時的他,或許沒有想到,這個名字后來成為中國戲劇表演領域最為濃墨的一筆。
1952年6月12日,北京人民藝術劇院建院,藍天野成為劇院的第一批演員,之后擔任導演。
北京人藝原導演蘇民曾感慨,藍天野身上擁有一種難得的高貴氣質(zhì)。“如果不懂得什么叫作獻身,什么是忠誠于自己的信仰,也就不懂得什么叫作崇高,也就不會擁有生命的激情與創(chuàng)造力,不會成就高貴的品格。”
藍天野(左一)在首都劇場指導演員排戲(2017年5月21日攝)。新華社發(fā)
“戲要落在地上”
藍天野去世一天后,6月9日晚,《茶館》再度登上北京人藝的舞臺,這部由老舍創(chuàng)作、藍天野等人主演的戲劇,一直是北京人藝的經(jīng)典劇目。
1956年12月2日,老舍來到北京人藝,為全體演員念他的新劇本《茶館》。“聽老舍先生念劇本就是一種樂趣,他一邊念一邊講,有時還站起身來比畫……念完后,群情激奮!難得精彩到這份兒上的劇本。”多年后,藍天野的回憶仍讓人感受到他的興奮。
劇本讀完,人藝宣布可以“申請角色”了。這是人藝的一項制度,確定要排某個戲后,演員可以根據(jù)自身的情況和意愿,申請演某個角色。
當時的藍天野,雖然被劇本深深吸引,卻沒有主動申請,因為他始終沒想好,茶館里三教九流的人物,他能演哪一個。沒想到演員名單公布,藍天野被安排演秦仲義秦二爺,這是一個比較重要的角色,卻不是藍天野所熟悉的人物,該怎么演呢?
在老舍、焦菊隱等人的安排下,藍天野和其他演員一道,首先做的是體驗生活,他們跑遍了北京城的大小茶館,觀察各種老北京人。藍天野甚至還在路邊算命的人那里算了一卦,其實是為了琢磨對方的言談舉止。“當年《茶館》首次排練,花在體驗生活上的時間和精力,比用在排練過程中的還要多。”晚年的藍天野這樣說。
圖為老一代藝術家于是之、鄭榕、藍天野等人出演的人藝名劇《茶館》。新華社記者張旭 攝
這樣腳踏實地的練習對藍天野影響至深,后來他反復教導北京人藝的年輕演員,“你表演,別飄在那里,表演最忌諱虛假造作。你們的戲要落在地上。”“藝術扎根人民,要為人民服務,年輕人應堅持體驗生活的創(chuàng)作傳統(tǒng)。”“你們學的都是表演方法。比表演方法更重要的其實一個是文化修養(yǎng),一個是生活積累,甚至生活積累更重要”……
1989年,62歲的藍天野飾演電視劇《封神榜》中的姜子牙。拍攝前,他特意前往白云觀,向那里的道長請教各種道教法術的樣式。戲中姜子牙的武打動作,他都是自己完成,沒有用替身。他還根據(jù)自己對姜子牙和周文王人物關系的理解,重新寫了“文王訪賢”這場戲。
電視劇中,藍天野將姜子牙的仙風道骨展現(xiàn)得精彩絕倫。至今,對很多人來說,一提起姜子牙,腦海里就會呈現(xiàn)出藍天野飾演的形象。“姜子牙位列仙班。”一位網(wǎng)友這樣形容藍天野的去世。
離休后的藍天野,有19年沒再演戲。2011年,在北京人藝的邀請下,藍天野再度出山,參與劇目《家》。多年沒有登臺的藍天野,挑戰(zhàn)了一個更有難度的角色,過去一直飾演正面人物的他,主動要求飾演《家》中偽善的馮樂山。
藍天野(右)參加北京人藝話劇《家》帶妝彩排(2020年10月14日攝)。新華社發(fā)(史春陽 攝)
排演中,藍天野曾不小心摔傷,手指骨折,但他起身后的第一句話卻是:“對不住大家,讓各位受驚了。”第二天,他帶傷出現(xiàn)在排練現(xiàn)場,還要求導演讓自己上場。在藍天野心中,“戲比天大”的觀念多年來從未變過。
“先生年過九旬,當你以為他必是老態(tài)龍鐘了,可先生卻能在舞臺上繼續(xù)演繹各種高難度的角色,大段的臺詞他依舊吐屬清晰,聲如洪鐘,技藝精湛,充分體現(xiàn)了一位表演藝術家的敬業(yè)精神和藝術風范。”著名舞蹈家沈培藝這樣描述晚年活躍在舞臺上的藍天野。
2015年,88歲高齡的藍天野執(zhí)導瑞士戲劇《貴婦還鄉(xiāng)》,一次排演中,有位年輕演員的肢體動作始終不到位,藍天野干脆扔掉手里的拐杖,倒在地上為他做示范。
這一舉動嚇壞了旁邊的人:“您這么大歲數(shù)了,這樣做很危險。”
“為人藝培養(yǎng)人才是我分內(nèi)的事,有什么豁不出去的。”藍天野這樣回答。
2015年4月27日,導演藍天野在首都劇場舉行的試演活動中為觀眾講解《貴婦還鄉(xiāng)》。新華社發(fā)
“大地是沉郁的,生命藏在里面”
“爺爺,您現(xiàn)在身體感覺怎么樣?劇院6·12當天紀念活動,希望能放一段您的賀詞,您能給錄一段嗎?”
“我現(xiàn)在住院,大約幾天后回家,我可以錄一段。”
“爺爺,用我托一個朋友過去幫著錄嗎?”
“不用,我可以錄。”
這是5月21日,藍天野與孫丹的微信聊天記錄,也是他們二人之間最后的通訊記錄。
“他最后給我的回復是,6·12院慶,他要自己給我錄一段,腦子依然清清楚楚……”藍天野去世后,孫丹在朋友圈表達哀思,“老一代藝術家,我們大多只有仰望的份兒,但您真的是我們這一代有太多接觸的唯一一位老藝術家。而今天,爺爺走了……”
在馮遠征看來,藍天野更像是北京人藝的定海神針。“每每看到他們,我總是在想,我到了八十多歲還能演戲嗎?我到了八十多歲時,還能像他們那么精神矍鑠地站在舞臺上嗎?但話說回來,他們站在那里的時候,對于其他演員來說,他一下子就能把身邊人的心氣調(diào)動起來。”
“德藝雙馨就是,清清白白做人、認認真真演戲。”今年兩會期間,全國政協(xié)委員的馮遠征說,這是藍天野留給北京人藝珍貴的精神財富。
不僅僅是北京人藝,藍天野去世的消息,也讓整個網(wǎng)絡彌漫著不舍與哀傷,網(wǎng)友們紛紛獻上自己的祝福與哀思,“藍老,一路走好”“致敬,走好”……
2012年9月14日,老藝術家藍天野(左)和呂中(右)在《甲子園》的演出中。當日,北京人藝年度原創(chuàng)大戲《甲子園》在北京首都劇場首演。新華社記者唐師曾 攝
其實,藍天野95歲的人生,已足夠豐盛而精彩。那位騎著自行車為黨組織護送情報的少生,那位聽從黨的安排走上演員這條路的青年,那位在《茶館》《北京人》《蔡文姬》等劇目中塑造出鮮明人物形象的實力演員,那位在85歲高齡擔任現(xiàn)實題材大戲《甲子園》藝術總監(jiān)的老人,在口述回憶《煙雨平生藍天野》中,他回顧自己的一生說:“回首八十七載歲月,從記憶中撿拾起片片落葉,有過彎路和虛度,也有過充實和自得,或歡愉,或無奈,或悲憤,因成以往,都化做自己心中淡淡的趣事。”
為這本口述回憶做整理的羅琦,用曹禺話劇《原野》中的一句話來形容藍天野:“大地是沉郁的,生命藏在里面。”(記者強曉玲、劉夢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