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水河西岸,來自四川盆地的暖濕氣流遭遇云貴高原的阻擋,在盆地南緣積聚成濃厚的雨層云,籠罩川南大地。烏蒙山深處,高大的楨楠和紅豆杉張開層層疊疊的枝葉,擁抱猝不及防的冬雨。
這里是四川瀘州古藺縣的黃荊老林,是地球同緯度地區(qū)保存最完好的亞熱帶偏濕性原始常綠闊葉林,被譽為“北緯28度線上最后的處女地”。近日,本報記者在初冬的細雨中穿越了這片神秘的原始森林,也借此機會走進了對森林賴以為生的村莊,走近了祖祖輩輩“靠山吃山”的百姓,由此窺見一方水土如何慷慨饋贈她的子民,也觸摸到人們對大地母親深深的眷戀和敬意。
10月17日拍攝的黃荊老林風(fēng)光。新華每日電訊記者 劉坤 攝
初探秘境
穿過茂密的箭竹林,輕踩過鋪滿落葉的林間小道,屏息注視青岡木樹干上的苔蘚和樹蔭下的蘑菇,在細雨中翩然起舞。側(cè)耳向幽深處傾聽,似有精靈低聲細語。
這是黃荊老林中生長在樹干上的苔蘚(11月12日攝)。新華每日電訊記者 沈伯韓 攝
黃荊老林中生長的多種野生蘑菇(11月12日攝)。新華每日電訊記者 沈伯韓 攝
環(huán)顧四周,我們駐足的小山坡是十幾種植物的家園:高大的喬木是長葉杜鵑,低矮的灌木是灌叢杜鵑,伸出枝葉與絲栗栲“握手”的是山板栗,樹下還長著幾株野黃桂……不同的科屬,在幾平方米的空間里構(gòu)成了一個豐茂的世界。
這只是黃荊老林自然保護區(qū)緩沖區(qū)的普通一隅,在保護區(qū)329平方公里的大地上,還生長著珙桐、紅豆杉、潤楠、鵝掌楸、香果樹、桫欏等1700多種高等植物。古藺縣赤水源黃荊老林自然保護中心布設(shè)的紅外相機鏡頭里,林麝、鬣羚、藏酋猴、黑熊、黃喉貂、水獺、毛冠鹿是露臉的常客,巡山隊員們常能與紅腹錦雞、白鷴、林雕鸮等珍稀鳥類不期而遇。
這是古藺縣赤水源黃荊老林自然保護中心布設(shè)在黃荊老林中的紅外相機拍攝的白鷴(2022年5月7日攝)。顏宇供圖
這是黃荊老林拍攝的國家重點保護野生動物林雕鸮(資料圖)。古藺縣融媒體中心供圖
即使是保護區(qū)之外的村莊里,獼猴、野豬等野生動物也常來做客。一年四季不斷的竹筍、肥美的野生菌,以及野生天麻、趕黃草、石斛、白芨等珍貴藥材只要稍加尋覓,便能裝進背篼。
從地圖上看,11條溪流從黃荊老林流出,最終全部匯入赤水河。這條承載紅色歷史的河流也是茅臺、郎酒、習(xí)酒等名酒的故鄉(xiāng),獨特的生態(tài)環(huán)境孕育了沿岸發(fā)達的釀酒產(chǎn)業(yè)。
千百年來,人們對自然的呵護與敬畏與“美酒河”一道奔流不息。
桂花河畔矗立著一塊刻有“禁毒魚蝦”正楷大字的清代巨石,角款識題作“府正堂示”(11月10日攝)。新華每日電訊記者 沈伯韓 攝
初冬時節(jié)的赤水支流桂花河水流平緩,順著水稻田坎下到岸邊,一塊鐫刻著“禁毒魚蝦”四個正楷大字的巨石立于河畔,左上角款識題作“府正堂示”。“正堂”,是清代主官的代稱。這樣的碑刻在黃荊鎮(zhèn)還有兩處。“沿河毒魚大傷生命,水流下游人飲亦病。”樸素的文字道出了黃荊老林先民們的“環(huán)保意識”。
碑刻下游,依山開鑿的茶鹽古道仍清晰可辨,紅砂巖上覆滿青苔,馬鈴聲聲猶在耳畔。
這是在古藺縣漢溪村拍攝的茶鹽古道(11月10日攝)。新華每日電訊記者 沈伯韓 攝
據(jù)古藺縣志記載,清朝中葉,川黔兩省邊民常因爭奪珍貴的楠木資源而發(fā)生邊界爭端,于是四川敘永府、貴州遵義府和仁懷府三地官員會勘劃定地界,將這片森林收作“官山”,禁止砍伐。
清乾隆六年(1741年)至清嘉慶九年(1804年)的63年間,川黔兩省官府五次封禁,今天的黃荊鎮(zhèn)麻子巖和黃連溝的兩塊古碑上,當(dāng)年的禁令依然清晰可辨。當(dāng)?shù)匚氖穼<艺J為,“黃荊”的名稱便是源于對“皇禁”的誤讀流傳。
森林“三重奏”
居住在黃荊老林周邊的百姓都相信,森林是有靈性的。
古藺縣赤水源黃荊老林自然保護中心副主任顏宇在這片森林里工作了十多年。一次,走在一片原始森林中,中途累了歇在一棵大樹旁,他隱約聽見轟隆隆的聲音,像是油鋸伐木。他心里一驚,四下尋找卻沒有發(fā)現(xiàn)砍伐的痕跡。后來他突然意識到,是不是因為人的到來,喚醒了森林的記憶。
自然保護中心展示反盜獵清理出的獵套(11月11日攝)。新華每日電訊記者 沈伯韓 攝
20世紀60年代,為了國家建設(shè),原宜賓地區(qū)木材公司在原黃荊公社成立古藺縣伐木場。油鋸聲驚醒了森林的千古幽夢,一株株參天大樹變成當(dāng)時國家急需的鐵路枕木、礦井棚架、煉鋼的木炭……
49歲的羅茂開是黃荊村村民。20世紀90年代初,他要砍掉十來株口徑12至14厘米的杉樹才能湊足一方木材,賣上二三百元錢。
靠山吃山,在他看來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直到有一天,他發(fā)現(xiàn)山上的水變少了,樹一片片死去,林地變成荒坡,曾經(jīng)輕易可尋的野生天麻變得越來越少,他意識到,再大的山也會有“坐吃山空”的一天。
1998年,國家全面禁止長江上游天然林商品性采伐,黃荊老林轉(zhuǎn)入實施天然林資源保護工程。曾經(jīng)的采伐基地,重新種上了柳杉、尖杉。一株樹苗20多厘米高,長成大樹需要很多年。砍樹的年月,時間過得很快。等待成長的日子,卻過得太慢。
這是在古藺縣黃荊老林中拍攝的中華鼯鼠(2023年9月2日攝)。顏宇攝
2000至2006年,黃荊老林林區(qū)退耕還林6460畝,并于2004年升級為省級自然保護區(qū)。
羅茂開早已放下了砍樹的彎把鋸,今年是他擔(dān)任護林員的第九年。
春天,他到小溪里放魚苗、清理河道垃圾。每個月都要與同伴結(jié)伴進山巡護,清理林下的可燃物,宣傳森林防火,也宣傳遠離“紅傘傘白桿桿”。遇見惡劣的天氣,他們會在森林中過夜。
巡山的路上,隊員們看見過獨行的亞洲黑熊、劇毒的蛇,遇見過機靈的藏酋猴、呆萌的毛冠鹿,解救過被鎖套困住的小動物,也協(xié)助公安機關(guān)抓獲過盜獵分子。
左圖:這是古藺縣赤水源黃荊老林自然保護中心布設(shè)在黃荊老林中的紅外相機拍攝的亞洲黑熊(2022年10月25日攝)右圖:這是在黃荊老林拍攝的亞洲黑熊(4月26日攝)。顏宇供圖
古藺縣赤水源黃荊老林自然保護中心有一個特別的陳列室,除了展示各種野生動物的照片,還放著巡護隊員從野外找到的200多個獵套。有的很原始,有的帶有GPS定位,冰冷而猙獰。
顏宇曾經(jīng)多次救助過野生動物,印象最深的是那只豹貓。
2016年秋季的一天,他接到黃荊村村民的電話——一只“小老虎”跑到了普照山的小路上,一直圍著一個老鄉(xiāng)的腳打轉(zhuǎn)。趕過去一看,“小老虎”是只雌性的豹貓。那天他跟著豹貓來到森林深處,發(fā)現(xiàn)了被箭竹卡住的幼崽。豹貓媽媽靜靜地看著他幫孩子擺脫困境,然后帶著幼崽消失在密林里。
他還協(xié)助森林警察放歸過一只小黑熊,當(dāng)初買它的人因為它食量太大決定放生。小家伙回歸山林那天,幾次回頭看著顏宇,眼神讓人久久難忘。
這是八節(jié)洞瀑布附近的黃荊老林三層林區(qū):最高處是原始森林,中間是次生林,最下面是人工林(11月11日攝)。新華每日電訊記者 沈伯韓 攝
今天,站在八節(jié)洞瀑布附近的山崗上舉目眺望,黃荊老林的三層林區(qū)清晰可辨:最高處是原始森林,遮天蔽日,郁郁蒼蒼;中間是經(jīng)歷過砍伐后重新長出的次生樹林,無聲講述著曾經(jīng)的遭遇,也默默展示著大自然強大的修復(fù)能力;最靠近村莊和公路的地方是年輕的人工林,它們猶如一道道綠色的城郭,拱衛(wèi)著古老的森林。
三種形態(tài),是森林奏出的命運三重奏。
黃荊老林中的三連灘瀑布(11月11日攝)。新華每日電訊記者 沈伯韓 攝
最好的老師
黃荊老林眾多的樹木中,顏宇最愛的是楠木,因為它們“蒼翠、挺拔,層層疊疊的狀態(tài)是生命最好的樣子”。
十多年前,每當(dāng)初夏來臨,原林村附近總會散出一股幽香,顏宇最初以為是藏在森林里的蘭花,卻久尋不見芳蹤。直到有一天村里修路,一株高大的潤楠出現(xiàn)在眼前。高高的樹冠上開著一叢叢翠綠色的花朵,香氣能飄到兩三里地之外。他說服了施工方留下它,此后每年都會去觀察、記錄它的變化。
“每次見到它,都忍不住想去擁抱。有時候人就是這樣,需要通過一個媒介,與自然建立一種奇特的連接。”他說。
他也希望讓更多人體會到這樣的連接。
每逢假期,保護中心都會開展自然教育。顏宇讓孩子們自己選擇“自然名”,讓隊員帶著他們?nèi)ビ^察落葉的顏色、脈絡(luò)和邊齒,觀察昆蟲的隊列和秩序,感受一朵花的氣味……
他說服學(xué)校的老師和家長不要引導(dǎo)和干預(yù)孩子們的觀察,而是將他們暫時交給中心隊員幾個小時。他啟發(fā)孩子們忘掉過去的思維定式,忘掉自己的身份,全然地融進大自然。
這是古藺縣赤水源黃荊老林自然保護中心布設(shè)在黃荊老林中的紅外相機拍攝的麂子(2022年5月6日攝)。顏宇供圖
他珍藏著一位名叫“蘭草”的小女孩在落葉上作的畫。一堂自然教育課程下來,起初拘謹?shù)暮⒆又焙纛佊畹淖匀幻扒宄俊保蠓降貙⒆约旱淖髌匪徒o了他。
自然教育里也有挫折教育。曾經(jīng)有位小男孩在搭建昆蟲旅館時不小心被枯枝劃破了手,哇哇大哭。隊員們借此告訴他不光是自然界,生活中也時時可能出現(xiàn)危險,但是有許多避免受傷的辦法可以學(xué)習(xí)。孩子止住了哭聲,仍然積極地參加活動。
黃荊村有很多留守老人,為了發(fā)動他們一起投身水源地保護,保護中心組織巡護隊員下河道清理垃圾,在當(dāng)?shù)貙W(xué)校和企業(yè)中招募志愿者,一天來了90多人。見此情形,老人們也坐不住了。在外務(wù)工的年輕人看到鄰里群中發(fā)的活動照片,紛紛提出希望過年回家時再搞一次活動。
2014年,中國地質(zhì)大學(xué)的專家在黃荊老林石鳳窩的一塊紅色砂礫巖表面上發(fā)現(xiàn)了一個大型白堊紀早期留下的恐龍足跡化石群,隨后又在方圓幾公里的范圍內(nèi)發(fā)現(xiàn)了獸腳類、蜥腳類、鳥腳類、翼龍、馳龍等類型的恐龍足跡。
這是在古藺縣黃荊鎮(zhèn)漢溪村石鳳窩拍攝的獸腳類恐龍足跡和研究影像(2014年7月10日攝)。徐挺供圖
在古藺縣漢溪村石廟溝,有一處名為“劉慈欣卡利爾足跡”的鳥腳類恐龍足跡(11月10日攝)。新華每日電訊記者 沈伯韓 攝
古藺縣文史愛好者徐挺總愛帶著兒子來這片森林里探險“尋寶”,他也熱心于向人們展示和講解那些腳印。
滄海桑田間,曾經(jīng)位于食物鏈頂端的史前動物早已隱入煙塵,而同樣來自白堊紀的桫欏和江南紫琪卻依然繁盛。
自然的面前,再強大的仍舊是渺小。唯有心懷敬畏者,能走得更遠,更久。熱愛大自然的人們相信,森林蘊藏著太多的智慧,是人類最好的老師。
這是黃荊老林中的國家重點保護野生植物桫欏(2017年3月23日攝)。徐挺 攝
森林的饋贈
人守護著森林,森林也饋贈著她的子民。
早在數(shù)百年前,居住在烏蒙山區(qū)的苗族人在小溪畔發(fā)現(xiàn)了一種神奇的能治療肝病的“神仙草”——趕黃草。如今,神奇的小草已經(jīng)成了古藺縣大力發(fā)展的特色產(chǎn)業(yè),造福著一方百姓。
趕黃草種子如針尖一般大小,在黃荊老林地區(qū)獨特的溫濕氣候中,20克種子就能育成一畝秧苗。冬季育秧,春季移栽,秋季收獲,一畝好地能收7000來公斤,僅香楠村就種植了1200多畝。
11月10日,在古藺縣肝蘇藥業(yè)有限公司內(nèi),工作人員在分裝用趕黃草制成的藥。新華每日電訊記者 劉坤 攝
趕黃草的花和葉都可以入藥,村民可以賣全草,也可以把花和葉分開賣。如今,老鄉(xiāng)更愿意以每公斤保底價10元的價格供給古藺縣的藥企龍頭肝蘇藥業(yè)。
黃荊鎮(zhèn)香楠村趕黃草收購站內(nèi)正在進行打包作業(yè)(11月10日攝)。新華每日電訊記者 劉坤 攝
深入更接近森林的村莊,更能觸碰到人與自然的緊密關(guān)系。
黃荊村,90%的土地屬于林地,170多戶人家都以森林為生。
53歲的祁平是挖筍的高手。冬筍長在竹林下面,只露小尖,沒有豐富的經(jīng)驗很難發(fā)現(xiàn)。“看,這里面有倆。”他一邊刨土,一邊變換著下鏟的方向,控制著力道,生怕把竹筍挖斷。在黃荊村,每家每年挖竹筍都能挖出四五千斤。
11月11日,黃荊村村民祁平與妻子兒子在自家辦的農(nóng)家樂前合影。新華每日電訊記者 劉坤 攝
11月11日,黃荊村村民在展示挖到的筍子。新華每日電訊記者 劉坤 攝
這是黃荊老林中筍子山上的原始森林(2016年8月9日攝)。成林 攝
黃柏、厚樸、杜仲等藥材也是村民重要的收入來源。家家都種了幾十畝到幾百畝不等的藥材。這些年,中藥材價格逐年上漲,每家都能從地里獲得兩三萬元的收入。每到藥材開花的時節(jié),蜜蜂成群飛來,漫步林間小路,沿途都是蜂箱,藥材蜂蜜珍貴,市場供不應(yīng)求,去年一位江蘇老板一口氣就買下了老祁家100斤蜂蜜。
曾經(jīng),黃荊老林周邊的村里沒有路,遍地的寶貝難賣出去。2011年,公路修進了黃荊村,一下子將村莊擺到了去往4A級景區(qū)八節(jié)洞的必經(jīng)之地上。一到夏天,游客涌進村里的農(nóng)家樂避暑,走時總是拎著大包小包的土特產(chǎn)。
這是黃荊老林中的原始森林(資料圖)。古藺縣融媒體中心供圖
老祁從半山腰上的祖屋搬下來很多年了,但他仍愛往林子里跑。“我這輩子就沒走出過大山,一直靠這大山過活路,一走進林子人的精神都不一樣。”
村子背后的森林里生長著1500多株古茶樹,最老的樹齡已經(jīng)有200多年,勤快的老祁每年春天都進山采古樹茶葉,鮮葉能賣出1萬多元。
這是黃荊老林中的原始森林(2012年8月13日攝)。古藺縣融媒體中心供圖
大兒子祁自強過去在外打工,如今回到村里給父親當(dāng)幫手。除了拾掇地里的中藥材,照料農(nóng)家樂,他常帶著真空包裝或熏干的竹筍去瀘州聯(lián)系銷售渠道,還開了抖音號推銷村里的土特產(chǎn)。
黃荊老林的三日,我們只踏足了這方神奇土地的方寸而已,卻看到了無比珍貴的“黃金”。它是森林給人的饋贈,人對自然的守護,如赤水河日夜奔流,永不停息。(記者王丁 吳光于 張海磊)(參與采寫:沈伯韓 劉坤 蕭永航 薛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