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0月的一天,李艷華把自己最早培育成功的大豆品種“東生1號”寄給了一家國內大豆加工行業的龍頭企業。這家企業在有關部門審核批準后,把大豆種子通過飛船送到太空做實驗。
從成為黑龍江海倫的第一個大豆女育種人,到被譽為“女袁隆平”,30多年間,李艷華只做大豆育種一件事,她不僅聽得懂大豆“唱歌”,更有一套培育大豆的嚴苛標準;她把培育成功的豆種稱為“孩子”,其中任何一個的表現好壞,都逃不過“雞娃媽媽”的眼睛。
因為成績突出,李艷華先后獲得“全國三八紅旗手”“全國巾幗建功標兵”“2018‘感動龍江’年度人物”“黑龍江省70年70人模范人物”等榮譽,但她說自己“沒做什么特別的事,只不過是大膽走了別人眼里的‘夜路’”。
她的育種夢,從一條“夜路”出發,歷經歲月里的風風雨雨,正朝著時空所能及的最遠處不斷延伸。
時光回溯到上世紀70年代。
小學四年級的李艷華,村里老人稱呼她“丑女”。昏黃柴油燈下,她在本子封皮上一筆一劃寫下自己的名字,石墨勾勒的字痕隨著手腕的力量透過第二頁。李艷華做什么都認真細致,天生如此。
農村的孩子,總會在農忙時幫著做農活。李艷華個頭不高,脾氣卻很執拗。跟著同學們在生產隊里幫大人掰苞米的時候,別人三把兩下掰完一堆苞米,呼啦啦地就沖到了最前面,可李艷華總快不起來。有一次,她一個人被拋在深深的壟溝里,但仍然像跟自己較著勁兒似的,非得把自己負責的苞米全都撿出來、掰干凈。她心里只有一個念頭:不能把任何一粒糧食扔在地上。
她終于如愿成為了守護糧食安全的育種人。
打破“傳男不傳女”
2022年11月的一天,清晨6點多,在一張不到一米寬的皮沙發上,李艷華睜開雙眼。她枕著一個棕色靠枕,蓋著一條淺灰色的絨毯,身下墊著一條紅色薄毯子充當床單。驅趕片刻睡意,李艷華翻身起床,急著要和“家人們”——幾千份大豆“材料”見面。
李艷華醒來的地方,是她在中國科學院東北地理與農業生態研究所海倫農業生態實驗站的辦公室。作為土生土長的黑龍江海倫人,她的家離單位并不遠,走路大概只需4000步,那她也喜歡住在辦公室里。
“這兒不如家好,但離豆子近。”李艷華說,陪著豆子,才安心。
辦公室里,一層又一層的陳列架貼著墻壁,上面掛滿了一個個裝有大豆的牛皮紙袋。還有些干枯的豆稈連著豆莢高高地站在架子的最上方,展示著豆子生命的脈絡。
桌子上疊放著二十幾本“賬本”,本子里有很多格子,密密麻麻爬滿了各世代“材料”的各項指標數據。數據旁邊,還有對不同“材料”的評價:“非常好”“好”“飽滿”“淘汰”……
每年,李艷華要做幾百個雜交組合,這些“材料”都有譜系。每一顆大豆是誰和誰的后代,每一代的形狀、色澤、株形、稈的強度、蛋白質含量、脂肪含量、抗病性、成熟期……所有豆子的“祖宗八代”幾乎全在李艷華的腦子里。
“豆子已經跟我的生命融在一起了。”李艷華這么解釋。
農忙時節,李艷華一頭扎在地里。膠皮鞋、舊外套,外人只當是一位普通的農家婦人,只有當地豆農知道,她是中國科學院東北地理與農業生態研究所寒區大豆育種專家,是給農民們帶來高產大豆品種的“金豆娘娘”。
李艷華與育種結緣,不得不提到一個人:金振宇。
1990年,從東北農業大學作物學專業畢業后,李艷華回到原海倫市農業局農科所工作。剛到單位沒多久,中科院一位老專家到農科所挑選人才。李艷華最終被相中,到海倫農業生態實驗站開始“實習”。
老專家正是金振宇。眼看快要退休,自己因歷史原因遲遲未能實現的心愿,只好寄希望于年輕人。對于接班人選,金振宇的條件很苛刻:必須是本科畢業,有認真鉆研的精神,要專業好、人品好,考慮到育種對于女生過于艱苦,金振宇外加一條,“傳男不傳女”。
好幾年過去,合適人選仍未出現。直到李艷華畢業,有人向金振宇推薦,她才有了“實習”的機會。
“那個時候,是把我當臨時工招進來的,每天兩塊零六分的工資,干了好幾個月。”李艷華回憶說。
最終,金振宇被李艷華不怕辛苦“傻乎乎的認真勁兒”感動了,打破自己設定的條件,將干了一輩子還未完成的研究工作交給了她。
1991年,李艷華成為了海倫農業生態實驗站第一個女育種人。
三十多年如一日,已經促成15個高產豆種面世的李艷華,仍在這條路上艱辛跋涉。冬閑時節,但她仍忙得分身乏術。“我把已經做好的347份雜交組合帶到海南繁育,這幾天有剛出苗的,有鼓粒的,從早到晚都在觀察。”
回憶起命運的轉折點,李艷華這樣說:“他可能預見到我這人沒什么別的本事,就是能投入感情,認真做點育種的事兒。”
“雞娃式”培育
“以海6055為母本,以‘東生1號’為父本,經有性雜交,系譜法選擇7代育成。”
“2012年配制雜交組合。經過三次南繁,2016年F7代決選,2017年鑒定試驗,2018年參加黑龍江省第四積溫帶品種比較試驗,2019年參加黑龍江省第四積溫帶區域試驗,2020年同時參加黑龍江省第四積溫帶區域試驗和生產試驗,2021年6月通過黑龍江省農業農村廳審定。”
“試驗過程歷經9年完成。其中南繁3次。”
這是大豆品種“東生19”的誕生簡史。到目前為止,“東生19”還有另外14個“兄弟姐妹”。它們的“母親”,就是李艷華。
人類的繁衍,有著嚴格的倫理束縛:嬰孩分娩,是孕婦懷胎十月的因果完結。而一顆優質大豆的問世,除了適宜的生長環境,還有至關重要的一環:人為雜交。
大豆原產于中國,是中華民族給全人類的饋贈。然而近年我國大豆產業形勢不容樂觀。根據中國海關發布的數據,2021年,我國進口大豆總量9652萬噸,自給率不足15%。與大豆生產強國相比,我國大豆平均畝產偏低,這也是我國大豆嚴重依賴進口的一個重要因素。
有專家認為,與一些國家已建成全球布局的一體化現代育種體系相比,我國種業發展基礎研究、技術創新、品種培育的創新鏈與產業鏈有機銜接不暢。大豆品種選育時間長、種植面積波動大,以及投資回報慢、企業承受能力有限等因素,導致了我國大豆種子企業的科技水平不高。
提高單產,擺脫對進口大豆的嚴重依賴,提升自給率,是大豆育種人的重要課題。
大豆有四個主要的性狀維度:豐產性、優質性、抗性和廣適應性。通俗地說,它們對應人類需要大豆實現的四個主要指標:高產量、高蛋白質含量、抗病蟲害、能適應不同環境。
但是在野生大豆生長過程中,四個指標相互沖突,無法完美融入一株植株中。育種人員要做的,就是通過雜交,將不同野生大豆個體的優質性狀組合到一起,在平衡四個指標的同時,盡可能提升單個品種中每個指標的絕對值。
“我們選擇在夏天,豆株花朵含苞待放的時候,用鑷子拔掉母本豆株上的雄蕊,然后將父本豆株上的花粉授給母本豆株。雜交就這樣開始了。”
李艷華用一句話就能概括雜交繁育的起點,但她明白,從6至7代的繁育過程,到性狀穩定后進行決選,再到參與品種比較試驗、區域試驗、大面積生產試驗等評比,這不啻一場小小豆子的艱苦“長征”。
雜交授粉通常在7月進行。李艷華團隊需要冒著酷暑,用鑷子一點一點授粉,在地里一干就是一天。授粉需要手穩眼尖,這是對體力和心態的雙重考驗。然而一個殘酷的現實是:授粉母本的成活率一般不超過30%。這意味著,李艷華團隊在整個夏天的有效做功,只有三成。
想要“孩子”脫穎而出,李艷華奉行“雞娃式”培育模式。株高一般在80-90厘米之間、豆粒要盡可能圓、出現病害一票否決……“任何環節有一項不合格的指標,這株苗就不能要。有時候一年種下來可能一株合格的都不剩。”李艷華說。
豆種從雜交開始到“擁有姓名”,一般需要10-12年。即使再順利,最少也需要8-9年。為了保證在更短的時間內培育出高世代豆種,李艷華團隊在海南省三亞市崖州區保平村租了30畝地,建立了南繁基地。如候鳥一般,李艷華在每年大豆生長周期開始時攜帶大豆往返南北,開啟新一季雜交繁育,同時進行數據記錄和豆株管護、淘汰。
李艷華樂于在“孩子”成長中發掘未知:“有的孩子長得快,有的長得慢;有的臉比較圓,有的比較扁;有的膚色金黃,有的顯得暗淡;有的性情溫和,有的脾氣暴躁;有的害羞內斂,有的能迅速適應環境變化。哪一個孩子是最好的?只能培育他長大后,再來評價。”
“雞娃”的背后,卻是殘酷的“生”與“死”正負兩極。每一個雜交株,在出生之日起就面臨著優勝劣汰,甚至有些注定要犧牲在“黎明前”:“有的品種我做了六七年,最后在審定環節被淘汰了。”李艷華說,繁育了這么多年,早就有了感情,但是為了優中選優,再舍不得,也要尊重規則。這不僅僅是順應物競天擇的道理,更是守護糧食安全的責任。
從業32年,李艷華從難以計數的雜交豆株中篩選出了15個“孩子”。它們“走”出實驗室,“扎”進黑土地,完成屬于它們的繁衍生息。
據粗略統計,這15種高產豆種目前廣泛分布于全國1.48億畝耕地中,占全國大豆種植面積的十分之一。
醉在“聲色”里
在這個世上,如果有一種“聲色”讓李艷華耽于其中,那無疑是大豆的“聲色”。
辦公室里,抓起一把豆子,李艷華傾斜手掌,五指微張,任由金黃飽滿的大豆從掌心流瀉而下。
大豆溜進了桌上的玻璃容器,發出“嘩啦啦”的聲音。李艷華觀察片刻,報出了這捧大豆的重量:“百粒重(一百粒的重量)大約22克。”
走到試驗田,李艷華慧眼如炬,在一大片“東生3號”豆株中一眼發現一株因播種失誤而長于此的“東生9號”:“‘東生9號’的莢色有點草色,殼和粒之間非常緊湊,‘東生3號’有點毛乎乎的,顆粒飽滿。”
“豆子百粒重怎么樣,后期能加工到什么程度”,李艷華都能觀察出來,她說,“大豆會唱歌。”
“神乎其技”的背后,是李艷華內心不變的堅韌和對糧食長久不渝的珍視。
“我們這一輩人,小時候都挨過餓。我看過《平凡的世界》,對里面關于饑餓的描寫有強烈共鳴。”翻開童年在老家海倫市向榮鄉向民村的記憶章節,字里行間滿是一個涉世未深的孩童對糧食的真切情感。
“那時候蒸小米飯,剩下的湯家家戶戶都舍不得扔,攢起來做菜用。當時農村糧食一年一配給,必須計劃著用,不然揭不開鍋。”
走過荒年,越過苦難,度過默默無聞的歲月,大豆的“聲色”仿佛給李艷華創造了一個私密的空間,把她與紅塵中許多名韁利鎖的束縛分隔開來。
1998年,李艷華已經闖出些名頭。得知海倫市有這樣一位育種人才,一個大城市的企業打算高薪挖人,當時單是承諾她的獎金就比單位工資還高。企業人事部門還開出誘人條件:現在住多少平方米的平房,入職后就給她置換多少平方米的樓房。
李艷華拒絕了:“在大城市工作,去一趟地里得多費勁啊,浪費時間。在海倫,想去哪兒都方便。”
還有幾年就要退休的李艷華,評上高級職稱的時間是8年前,只因她沒發表過SCI論文。
別人曾為李艷華抱不平,可李艷華并不覺得:“我這點東西不足以發論文。高水平論文要做到一定深度,要對大豆基因、性狀等進行深入研究。而大豆育種則以應用為主,我抓緊研究出更好的大豆品種,能為老百姓增產增收做點事,就挺好。”
在自己女兒的成長軌跡里,李艷華是游離的。“接送上下學、輔導作業、照顧衣食起居,這些事我媽做得特別少。”但如今,女兒也躬耕在田疇,扛起了中國大豆育種的大旗。“初中之后,我就開始和媽媽一起種大豆。耳濡目染,那時候我雜交的豆株拿到海南南繁基地,就能種活!”
“菽”,是古人對豆類的總稱。李艷華給女兒起名王有菽:“這名字是希望、是寄托,我和女兒是事實上的血脈之情,我和大豆之間也有深厚感情。給女兒取名‘王有菽’,這是血脈之外的血脈之情!”
普普通通的三個字,是對女兒深沉的愛,是對大豆如癡的迷,也默訴著李艷華成長的答案——在血脈中流淌不息的,正是她的育種人生。
“老丑子”成為李艷華
李艷華工作生活的黑龍江省綏化市,是中國大豆的主產區之一,尤其是黑土肥沃的縣級市海倫,有“中國優質大豆之鄉”之稱,也是重要的大豆集散中心。
因為常年和豆農打交道,李艷華組建了幾個微信群,解答他們的問題。有一次,一位種植大戶遇到難題,李艷華先坐了三小時汽車,又坐農用車顛簸一個多小時后,直奔地里細致觀察,問題終于得到解決。
“我覺得累,但我更覺得安心,在地里才是充實的。”李艷華甘之如飴。
黑龍江省黑河市遜克縣省級農業科技園區科研示范中心主任劉力睿還記得第一次和李艷華見面的情形:“李老師穿著一套藍運動衣,下車就去田里看大豆,結束的時候天已經擦黑了。只要提到專業問題,她什么都愿意講。”
“今年我們有128個來自國內外的大豆品種同臺競技,李艷華老師培育的‘海A’品種雖還未審定,已經‘技壓群雄’。”劉力睿說,在試種中,“海A”畝產超過500斤,產量較目前廣泛種植的常規品種上浮了60%以上。
截至目前,李艷華的“東生”系列大豆增產超過20億斤,為農民增收超過40億元,新疆、內蒙古等地,都有她的“孩子”,哪個品種高產了,李艷華能念叨好幾天。
眼下,李艷華最關心一份正在審定過程中的“材料”:“試種表現特別好!在大興安嶺地區呼瑪縣的第六積溫帶畝產還能達到300斤,明年要好好設計與當地種植品種的對比試驗,搞個現場會,爭取盡早在當地推廣應用!”第六積溫帶是黑龍江最北、環境最嚴酷的生長區域。
在一個工作賬本下,我們找到了李艷華隱秘的一面。她手抄的蘇軾詞作《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
“現在怎么說呢,感覺也在逆境里頭。”李艷華說,這幾年,每次遭遇類似新品種沒過審的挫折和失敗,她都習慣從詩句里尋找古人的放曠和豁達,以此排解內心的煩憂。
2022年10月至11月期間,海倫因疫情嚴重一度靜默管控,李艷華主動把自己隔離在了辦公室。艱繁工作的間隙,手機App里的《蘇東坡傳》撫平了她情緒中的每一寸褶皺。
詩句撫慰人,人也活成了詩。一如她的人生,兒時的饑餓、育種的艱難、名利的誘惑……一步步走來,“穿林打葉聲”響了幾響,杳然消逝。唯獨時間里的風風雨雨,洗練出一個謙和、真誠、專注、純粹的李艷華,伴著滿地的雜交豆株“吟嘯前行”。
“什么是最不夠用的?時間最不夠用。”李艷華時刻告訴自己:分秒必爭。
“退休以后我還是要干地里的活,”她說,“生命結束的時候,‘李艷華育種’這五個字才能結束。”
小時候,村里人叫李艷華“老丑子”“丑女”,這并非說她相貌不好,而是因為無論怎么逗她,她都不“急眼”,索性就這么叫她了。長大以后,在更廣袤的黑土地上,她被稱為“女袁隆平”。對此,李艷華更愿意把它看作農民對自己的期待和鞭策:“肯定是趕不上袁老的,但是我得盡力向他致敬、向他看齊。”
說著說著,李艷華的語調激動起來:“中國大豆的事業需要一代中國人來努力趕超。中國是大豆的故鄉,大豆資源就在我們身邊、就在我們腳下,只要給我們時間,我們一定能趕、能超,一定不比別人差!”
依然有一些種業公司的人向李艷華伸出橄欖枝。他們不知道,李艷華最習慣的,還是那間“夢醒時見豆”的辦公室。
她生在這里,長在這里,也不打算離開這里。她知道,黑土地在,辦公室在,大豆育種就在。
采訪結束時,李艷華的思緒又回到了育種夢的開始。
那是1986年,20歲的農村女娃踏進東北農業大學的大門。在學校樹林子里,李艷華梳著干凈利落的短發,穿著長及腳踝的白色連衣裙,一只手輕抱著樹干留下了一張照片,稚嫩的臉上藏不住她最美的韶華。
有人給她潑冷水:“女娃學農業沒出息”,說她走了一條“夜路”,看不見光,沒有前途。
如今,順著“夜路”,李艷華走著,坎坷著,一路艱辛跋涉著,終于發出屬于她的光亮——
一個眷戀土地的育種人所能發出的最大光亮。(記者陳聰、管建濤、魏弘毅、王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