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盟“綠色議程”因何降速
2022年11月6日，《聯合國氣候變化框架公約》第二十七次締約方大會（COP27）
在埃及海濱城市沙姆沙伊赫開幕。圖為當天參會人員走在埃及沙姆沙伊赫國際會議中心內
文/傅聰
編輯/吳美娜
歐洲議會7月12日投票對《自然恢復法》草案表示支持，呼吁歐盟在2030年之前出臺能覆蓋至少20%陸地和海域面積的自然生態系統恢復措施。歐洲議會議員塞薩爾·盧埃納在公報中說，《自然恢復法》是“歐洲綠色協議”的重要組成部分，并遵循恢復歐洲生態系統的科學共識和建議。他呼吁各方爭取在本屆議會任期結束前達成協議，并通過“歐盟歷史上首個關于自然恢復的法規”。
綠色議程近年一直是歐盟備受關注的話題之一。然而，今年6月新一屆歐洲議會選舉過后，歐洲政壇風向大變，綠色議程受到顯著影響。
2023年，歐盟委員會（歐委會）主席馮德萊恩就多次提出“去風險”概念，而在今年6月底歐洲理事會正式會議達成的歐盟《2024-2029年戰略議程》中，“安全”成為關鍵詞，暗示氣候能源政策可能發生變化。
在歐洲新的政治周期里，歐洲綠色議程向左還是向右？
綠色議題動員力下降
新一屆歐洲議會選舉中，“老三大”——中右翼人民黨黨團、中左陣營社會黨黨團、中間派復興歐洲黨團保持了其主要黨團地位，但右翼力量，尤其極右翼力量的增強導致權力平衡向右偏移。
在各政黨年初制定的競選綱領中，綠色議題的動員力有所下降。各政黨更加關心歐盟的經濟競爭力、就業、社會、國防等問題，歐洲綠色新政在許多政黨的宣言中被置于次要位置，似乎成為了保衛歐洲競爭力的犧牲品。當然，各政黨在競選綱領中也仍然表達了對歐盟層面氣候行動的承諾，但這些行動被定位為以競爭力和社會議程為支持途徑。
各政黨普遍關切歐盟的經濟表現和競爭力，倡導提高競爭力和減少外部依賴性的工業戰略。它們提出的解決方案包括投資清潔技術、勞動力技能再培訓和減少官僚主義，以促進經濟增長和社會進步。人民黨、社會黨與民主黨進步聯盟特別強調了氣候行動的重要性，并將其視為綠色和數字雙重過渡中的關鍵因素。它們希望加強對公民的社會保護，確保農民、家庭和工人在綠色過渡中享有公平。
左翼政黨均將氣候行動作為主要優先事項，這一立場也得到中右翼政黨一定程度的支持。大多數政黨的宣言都同意，需要在工業和社會組成部分中進一步發展“歐洲綠色協議”，并促進政府和企業的實施。所有主流政黨也都強調將綠色投資、循環經濟和可持續農業作為關鍵的行動領域。
右翼保守主義、民粹主義政黨對氣候政策持有敵視態度。歐洲保守派和改革主義者（ECR）提出了一個“更平衡和局部化的氣候戰略”，強調社會經濟問題的重要性，并主張保護公民、農民和企業免受當前綠色氣候政策的負面影響。身份與民主（ID）則呼吁“修訂綠色協議”，反對過去五年中歐盟推動的政策方向，主張采取與之前相反的方法。
歐洲晴雨表民意調查顯示，盡管氣候變化仍是歐盟面臨的最重要問題之一，但移民和俄烏沖突等國際熱點在選民最關心的問題清單上位于前列。歐洲選民期望政黨能夠將氣候變化行動與支持經濟結合起來，消除貧困和改善公共衛生，這些都是決定選票去向的重要議題。因此，歐洲政黨必須表明它們能夠緩解選民對經濟和安全的擔憂，以贏得選民的支持和信任。
左弱右強，綠色行動面臨掣肘
右翼政黨在今年6月歐洲議會選舉中獲得勝利，標志著歐洲政治格局的重大轉變。特別是極右翼民粹主義政黨，已成為歐盟政策制定中不可忽視的力量。綠黨/歐洲自由聯盟黨團（Greens/EFA）和復興歐洲黨團在此次選舉中遭受重挫，德國綠黨的慘敗、法國綠黨席位的減少，以及作為執政黨之一的奧地利綠黨支持率的意外低迷，均凸顯了這一趨勢。這些政黨的失利，導致其選票大量流向了極右翼民粹主義政黨。
綠黨/歐洲自由聯盟和左翼黨（The Left）通常是歐盟綠色轉型雄心的最大支持者。歐洲保守派和改革主義者、身份與民主、由匈牙利總理歐爾班新成立的歐洲愛國者黨團（P4E），以及德國選擇黨組建的歐洲主權國家（ESN），則是歐盟氣候行動的最大反對者。
這是2022年9月14日在德國盧布明拍攝的“北溪-1”天然氣管道相關設施
綠黨/歐洲自由聯盟經常需要同歐洲人民黨、社會黨與民主黨進步聯盟以及復興歐洲聯合，以控制立法議題和程序。盡管主要大黨都認可氣候行動的必要性，但它們在行動力度和具體承諾上仍存在較大差異。在當前極右翼民粹主義崛起的背景下，中間派和中左、中右政黨的減排雄心將讓位于維護歐洲競爭力的訴求。中右的人民黨將變得更加保守，導致綠黨在推行議題時遇到的阻力大為增加，綠色舉措的力度出現下降將難以避免。
極右翼民粹主義政黨普遍不支持綠色政策，擔心“歐洲綠色協議”會對依賴化石燃料的行業造成打擊，引發失業和經濟困難。一些民族主義者認為“歐洲綠色協議”削弱了歐盟的能源自主權，而疑歐主義者反對將更多權力集中在歐盟。保護主義、氣候懷疑主義、疑歐主義的存在，將使歐盟在未來推行綠色新政和協調成員國氣候及能源行動方面面臨更多困難。
未來五年如何塑造
歐盟下一個政治周期的議程，由多層次的參與者和諸多因素推動和塑造。由于歐盟決策和立法機制的復雜性，未來五年綠色轉型在歐盟議程中的地位如何，歐委會的領導者和各個委員的偏好、歐洲議會在決議過程中形成的投票聯盟、成員國的國內政治局勢動態，都會對未來歐洲綠色轉型政策發展走向產生影響。
在馮德萊恩領導下，“去風險”在2023年成為歐委會決策的一個關鍵詞。“去風險”理念反映出歐盟對經濟安全現狀的憂慮。歐盟認為其正面臨著包括對氣候變化的承諾、數字化和技術創新的壓力、地緣政治、衛生安全等一系列風險。馮德萊恩進而提出“我們將氣候議程轉變為經濟議程”。
這意味著接下來歐委會工作的重點將轉向更加注重脫碳轉型與經濟安全的進一步深度融合，不會再孤立地看待氣候政策，而將以氣候政策服務于經濟去風險乃至經濟安全戰略。
今年6月底達成的歐盟《2024-2029年戰略議程》文件，從2023年10月就開始討論，由歐盟成員國首腦共同商定，指明了歐盟未來五年戰略中的優先事項。在歐洲議會換屆選舉的背景下，這份“戰略議程”對新任歐盟領導班子來說，將是其在新的立法周期內制定歐盟政策的指南。
“安全”是文件中的高頻詞，出現在防務、經濟基礎、犯罪、危機管理和韌性、移民和邊境管理等多個領域的討論中。“競爭力”成為主導新一輪政治周期的話題，也是審視歐盟所有政治方案和政策議程的關鍵視角。
法國綠色議程受到極右翼環境民粹主義的干擾。法國總統馬克龍在其所屬政黨在歐洲議會選舉中失敗后，立即解散法國國民議會，宣布重新選舉。左翼聯盟“新人民陣線”獲得最高支持率，馬克龍領導的中間派執政黨聯盟“在一起”排第二，極右翼政黨國民聯盟及其盟友排第三。
這個結果雖然讓主流政黨松了一口氣，但法國將面臨“懸浮議會”造成的種種不確定性和總統“跛腳”的政局。提振經濟、改善民生、應對移民，以及當務之急降低能源賬單，都是法國政府眼下面臨的困難。
德國由社會民主黨、綠黨和自由民主黨三黨組成的大聯合政府同樣在應對通貨膨脹、加強社會保障和促進產業轉型等方面面臨挑戰。綠黨在政府中推行積極的綠色轉型政策，汽車產業轉型和能源轉型均已引發廣泛討論和爭議。禁止新的燃油汽車、淘汰煤炭的政策，在實施過程中遇到來自傳統工業和保守政治勢力的阻力。
反對歐盟綠色議程的另一個主要群體是歐洲農民。今年春天，歐洲多國出現農民抗議活動，抗議農業領域存在的過度監管和不公平競爭等一系列問題。
波蘭農民要求取消包括“歐洲綠色協議”在內的、導致生產成本增加的監管措施。荷蘭農民針對政府限制氮排放量的政策舉行大規模抗議行動，使得極右翼民粹主義政黨“農民公民運動”趁勢崛起。它獲得了地方選舉的巨大勝利，從而在荷蘭國會參議院擁有了五分之一的議席，讓呂特領導的執政聯盟面臨更大阻力。
在2023年提前舉行的荷蘭大選中，“農民公民運動”成為第六大黨，與自由黨、自由民主人民黨、新社會契約黨組成了保守的右翼聯合政府。新政府組閣的聯盟協議并沒有提出應對氣候變化和環境污染的積極政策。
“零碳大陸”大方向不變
在綠黨和“星期五為未來”等環保力量推動下，綠色轉型在過去五年間被置于歐盟議程的重要位置。歐委會在2019年底推出“歐洲綠色協議”；2020年出臺《歐洲氣候法》，提出歐盟2050年實現碳中和目標。歐盟修訂了歐盟排放交易系統；引入碳邊境調節機制；制定《可再生能源指令》和《能源效率指令》；成立社會氣候基金；通過2030年歐盟生物多樣性戰略。
今年7月18日，馮德萊恩在歐洲議會決定其是否連任的投票前發表演說，提出將繼續當前的二氧化碳減排政策，并提出要在新任期開始的100天內推出一個新的“清潔產業協議”，以幫助歐洲產業在遏制排放的同時保持競爭力。
可以預見，未來歐盟轉型成為“零碳大陸”的大方向不會改變。歐盟將在維護經濟競爭力和實現氣候環境目標之間積極尋找平衡點。綠色議程或將轉變為通過對競爭力的關注來承擔氣候責任。
這些變化，也將為未來中歐綠色合作帶來新機遇。中歐在綠色氫能、能源存儲等清潔技術方面擁有共同研發、市場推廣以及相互吸引投資等廣闊的合作空間和共同需求。比如，在科技合作框架下，共同支持清潔、循環、低碳技術的聯合研發與應用；在財經合作框架下，鼓勵清潔低碳產業領域的互投和深度融合，這些將有助于中歐在全球清潔能源轉型中實現互利共贏，共同引領全球的綠色、低碳可持續發展。
（作者系國際環保機構綠色和平特邀撰稿專家，中國社會科學院歐洲研究所副研究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