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讓國際奧委會跳出框框來思考問題”
2024年巴黎奧運會獎牌
???????????????????? ——專訪巴黎奧運會設計總監約阿希姆·龍桑
文/《環球》雜志記者 張百慧（發自巴黎）
編輯/劉娟娟
開幕式上塞納河流動的盛宴、一個個著名景點變身奧運賽場、男女平等每時每刻的彰顯、奧運與殘奧的融合……巴黎奧運會再次讓世界看到法國豐富多元的歷史文化和法國人自由浪漫的天性。本屆奧運會的一系列設計及其背后的理念是最直觀的體現。
擔任2024年巴黎奧運會設計總監的約阿希姆·龍桑是法國著名的設計師。他主管設計了本屆奧運會的海報、火炬、獎牌、領獎臺、吉祥物、配色等等。
約阿希姆· 龍桑和2024年巴黎奧運會和殘奧會的海報合影
奧運會期間，《環球》雜志記者專訪了約阿希姆·龍桑。對于巴黎奧運會的設計理念、法國豐富的歷史文化對設計的影響、他的藝術表達等，約阿希姆·龍桑都有著強烈的表達欲。所有表達最終都歸于一點——他想讓世界看到一個開放的法國。
將法國的歷史、文化和價值觀融入設計
《環球》雜志：本屆奧運會和殘奧會的口號是“奧運更開放”。奧運會開幕式在露天舉行，符合這個口號，也極具法國文化特色。如何理解“奧運更開放”與法國文化的結合？
約阿希姆·龍桑：我想你說得沒錯。2024年巴黎奧運會的愿景從一開始就體現在“奧運會更開放”的口號中。奧運會開幕式首次在體育場外舉行，我認為這是現代奧運會歷史上的一個重要里程碑。在此之前，開幕式都是在體育場等場所舉行，有一定的人數限制。我們希望這次開幕式慶典活動盡可能為更多的人服務。盡管無法做到面面俱到，但希望向全世界展示我們生活的環境，讓大家感受我們正身處世界上最美麗的城市。
向全世界展示法國和巴黎，向世界敞開懷抱，這非常重要。法國不久前也經歷了一些非常復雜的選舉，但我們想向世界展示，我們并沒有因為選舉結果而封閉自己，相反，我們很開放，希望與盡可能多的人分享我們的文化和價值觀。我認為開幕式是2024年巴黎奧運會精神的最好體現。或許，它是有史以來最美的開幕式。
如今，這個世界上的一切看起來都類似。如果是在體育場舉行開幕式，情況也都差不多。唯一能改變的是賽事的外觀。而當你置身城市，感受城市的繁華，你會領略到建筑的魅力，而這正是巴黎的獨特之處，在其他任何地方都沒有實現，這也是巴黎之所以如此豐富的原因。我對這種豐富性和歲月的厚重感非常感興趣，這就是為什么2024年巴黎奧運會的很多靈感都來自上世紀20年代——裝飾藝術時期，法國藝術家索尼婭·德勞內的“俄耳甫斯主義”給了我很多創作賽事外觀的靈感。
《環球》雜志：本屆奧運會和殘奧會的海報、火炬、獎牌、會徽等的設計都保持一致。這一設計理念是如何形成的？
約阿希姆·龍桑：事實上，我擔任2024年巴黎奧運會的設計總監已經6年了。從一開始，我就與巴黎奧組委主席托尼·埃斯坦蓋和開幕式總監蒂埃里·雷布爾就巴黎奧運會的價值觀進行了多次討論。其中最重要的價值觀之一就是將奧運會和殘奧會放在平等的地位上。我們要做的、要創造的每一件事，都要體現奧運會和殘奧會是一回事。
因此，當我們想出海報的創意，在請插畫師烏戈·加托尼創作之前，我就告訴他，我想要兩張海報，但當把它們放在一起時，它們將是同一張海報，代表著2024年巴黎奧運會的愿景。這就是為什么從一開始，甚至在我們還不知道里面都會有什么時，對于所有的物品——獎牌、火炬、賽事的外觀，以及我們所能創作的所有主題，都堅持把奧運會和殘奧會的理念結合在一起。
4月17日，巴黎奧組委主席托尼·埃斯坦蓋在慶祝活動中與巴黎奧運會和殘奧會吉祥物合影留念
我們設計2024年巴黎奧運會，首先是基于法國的價值觀，這是我們DNA的一部分。對于設計，我們思考問題時有三大支柱：第一是性別平等；第二是全民運動，即把體育運動從體育競技中剝離出來，例如我們首創了大眾馬拉松，這意味著任何人都可以像偉大的運動員一樣在奧運會期間跑馬拉松；第三就是把奧運會和殘奧會結合起來，這對我們而言是最重要的一個支柱。
當然，還有面向國際。我們愿意展示法國所能提供的最好東西——法國的歷史、建筑、技術等等。法國的歷史非常豐富和復雜，有很多的主題和價值觀，首先是自由、平等、博愛——都是植根于法國歷史的價值觀。因此，“弗里吉亞帽”就成了吉祥物的不二之選，因為它代表著自由，是我們為之奮斗的目標，法國大革命就是為了自由。我們要進行一場革命，但通過體育來進行。
此外，歡迎全世界的人到來，并團結在一起。這是奧運會和殘奧會的意義所在。7月31日上午，我路過拉維萊特的萬國公園，那里有很多國家的建筑。在拉維萊特的海濱廣場上，我看到一個舞蹈班——不是舞蹈，而是中國的太極拳。有的人穿著新西蘭的制服，也有的來自烏克蘭、印度，他們都和現場的中國人一起打太極拳。這就是奧運精神。我認為，奧運會是世界各國，無論是在奧運村的運動員還是觀眾，來到一個國家分享一種普世主義情懷的時刻。我們可能來自世界各地，但都生活在這個地球上，都擁有同樣的博愛、自由和平等的價值觀。
《環球》雜志：本屆奧運會的獎牌既有象征法國版圖的六邊形，又有標志性建筑埃菲爾鐵塔的元素，甚至將鐵塔一些碎片嵌入了獎牌中。是什么觸發了這樣的設計靈感？
約阿希姆·龍桑：當開始考慮獎牌時，你會對自己說，“我們需要找到一種意義，一種能喚起法國人的強有力的意義。”我們將六邊形放在獎牌的中心，它散發著光芒，它再次成為法國影響力的象征。獎牌上有一塊埃菲爾鐵塔的碎片，你可能不喜歡獎牌，但有一塊埃菲爾鐵塔的象征，你無法不喜歡。
埃菲爾鐵塔運營公司對我們說：“我們有一個地方保存著埃菲爾鐵塔早期的所有碎片。如果你們愿意，可以授權讓你們進去看看。”于是，我們就去那里收集鐵塊，大塊的鐵塊。我們對它們進行處理、拋光、切割成小塊，然后與尚美巴黎一起制作了你們今天看到的獎牌。當然，這也是我們所說的“升級再造”——每一個鐵塊都像鉆石一樣珍貴，因為它是埃菲爾鐵塔的一部分，我們對它升級再造，這完全符合2024年巴黎奧運會的可持續發展理念。
我們做這樣的設計首先是為了運動員。我希望每一位運動員都獲得盡可能多的獎牌。為了獲得奧運獎牌，他們犧牲了生命中的許多時刻。因此，我們想為他們提供世界上最美麗的東西——也許就是埃菲爾鐵塔，而擁有屬于自己的埃菲爾鐵塔的一部分是獨一無二的體驗。
而且，無論是獎牌還是領獎臺，我們也都以埃菲爾鐵塔為主題進行創作。例如，所有領獎臺上都有埃菲爾鐵塔的圖案。這很復雜，因為要用大家都熟悉的東西來創造新東西是非常難的。我們為此花了很多心思。例如，埃菲爾鐵塔是垂直的，而領獎臺是水平的，要把垂直的線條轉化為水平的線條非常地不容易，因此，我把注意力集中在埃菲爾鐵塔的“蕾絲”上——當你看到埃菲爾鐵塔，你會覺得它所有的纏結就像蕾絲。所以我就在這個設計上下功夫，特別是用前面的一座橋和后面的埃菲爾鐵塔創造出某種水平結構。重塑這樣一個“錐體”（埃菲爾鐵塔）盡管很復雜，但還是有辦法做出來。
“讓我們做一些不同的事情”
《環球》雜志：法國對待藝術的態度和大環境是否是大膽設計的助力因素？
約阿希姆·龍桑：誠然，法國在時裝、物品設計和平面設計方面擁有無可爭議的專長，我們擁有技術訣竅，我們是一個熱愛藝術文化的國家。因此，我認為是的，（對待藝術的態度助力設計）很明顯。
我不知道這是否是大膽。但我認為大膽是法國人精神當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我們嘗試創造新事物，試圖給世界帶來驚喜。人們在觀看奧運會開幕式和比賽時都能看到很多大膽的東西。當然，當你面對組委會，你必須要負責，特別是對國際奧委會負責。國際奧委會也許比較保守，因為它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機構。我們與國際奧委會有過一些激烈的討論，但最終成功完成了我們想做的事情。我認為，國際奧委會首先會感到高興，因為我們推動了他們跳出框框來思考問題。這是好事。我們推動了很多事情：奧運會和殘奧會第一次結合在一起，兩者的身份也第一次相同，火炬是一樣的，獎牌也是一樣的。我希望今后各屆奧運會將以不同的方式進行，并進一步突破界限。
《環球》雜志：我們看到奧運相關的色彩元素，除了傳統的藍白紅，你在設計中增加了很多粉紅色元素，是出于怎樣的考量？
約阿希姆·龍桑：我們做設計時面臨著一個非常重要的挑戰，那就是，賽事的外觀需要與世界上最美麗的地方——巴黎相稱。而且你也不想破壞巴黎這座城市。因此，我們想出了一個非常簡單的主意：從色彩入手，使用巴黎和法國景觀中已有的顏色。我們就是這樣設計賽事整體外觀的。
比如，志愿者制服上的綠色，它源于巴黎歌劇院（加尼葉歌劇院）的屋頂；紫色選自法國南部的薰衣草紫；粉紅色有點特別，地鐵、車站、機場等場所原本都沒有粉紅色，粉紅色在巴黎的景觀中幾乎不存在，因此我們決定選用一個能夠引人注目的標志，這樣當人們來到法國觀看奧運會和殘奧會時，就能很容易地找到路，看到粉紅色就會知道這是2024年巴黎奧運會，此外，粉紅色來自紅色，在“愛的國度”法國，紅色是愛的象征。
《環球》雜志：除了今天提到的這些設計，還有哪些巧思是我們目前沒注意到的？
約阿希姆·龍桑：有一件我做的事大家還沒討論過，但你們可能會經常看到，就是法國奧運會和殘奧會代表隊的標志——面向前方的公雞。這只公雞是奧運圣火的形狀，非常醒目。我非常喜歡這個標志，我認為它為法國隊注入了新活力。以前，公雞的形象代表著我們國家，但并不一定傳遞著勝利和征服的信息。現在我希望，有了這個新標識，法國隊會更有動力。
“真誠和自由才是最好的”
《環球》雜志：作為法國最重要最知名的設計師之一，你如何理解公共表達與設計藝術的關系？
約阿希姆·龍桑：我不會稱自己為藝術家，完全不會。我認為，當你作為一個創作者進行創造時，讓全世界產生共鳴的最好方式就是真誠以待。對一個有創造力的人來說，最重要的是好奇心，第二重要的就是真誠。創作時要真誠，作品不做作，每一個作品背后都不能有“我要這樣做才能成功”或“這樣做會行不通”之類的想法。此外，這種真誠的背后不一定“打了很多算盤”，但只要你真誠，它就會起作用。
我認為真誠和自由才是最好的。我不是在為法國人說話，我是在傳達我自己的理念：真誠和自由。
《環球》雜志：你不怕外界的爭議嗎？
約阿希姆·龍桑：事實上，爭議永遠存在。當我設計吉祥物，人們就展開了辯論；我設計獎牌，人們爭論獎牌；設計海報，就有關于海報的爭論。事實上，當你做設計時，不論是藝術還是音樂，總會有人反對。為什么？因為地球上有70多億人，每個人的教育和文化背景都不同，因此有不同的觀點和品位，這很正常。
然而，設計背后的意義才是無可爭議的。這就是為什么從設計2024年巴黎奧運會開始，我們所做的一切都與意義有關，而不一定關乎美或者不美。總會有人對吉祥物有意見：“它不美”。但它的意義必須是好的，必須是有理由的，它不是無緣無故被創造出來的。
我設計吉祥物不是因為我喜歡它，而是因為它有價值，表達了一些重要的東西。獎牌和火炬也是這樣。你可能不喜歡火炬的樣子，但當設計師馬修·雷漢尼爾來向我介紹他對火炬的想法時，他講述了男女平等的故事、塞納河的故事、海浪的故事以及塞納河上的小倒影，這些都可以在火炬上看到。這支火炬上下一樣而且對稱，這是奧運史上第一次出現這樣的火炬。
《環球》雜志：你希望通過你的設計，讓來到巴黎的世界各地運動員及觀眾有怎樣的收獲，又帶著怎樣的記憶回家？
約阿希姆·龍桑：我現在要做一些我認為對2024年巴黎奧運會有好處的事情，而不去想它會帶來什么結果，否則我就無法思考。如果我從一開始就認為這樣做會討人喜歡，那樣不行……那樣我就會畏首畏尾。
我希望世界各地的運動員們會說：“我們在法國受到了歡迎，我們很享受這段時光。巴黎奧運會對我來說是非凡的，即使我沒有贏得任何獎牌，也還想再回來。”
同樣，那些第一次來法國的游客，如果他們說“法國是最友好的國家之一”，那將是最棒的！當然，我們也都知道那些刻板印象：心情不好的法國人、咖啡館里說話難聽的服務員……我希望我們能創造新的“刻板印象”，比如，法國是一個開放的國家。
（實習生李學佳對本文亦有貢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