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王硯輝、尹昉:被《浮士德》所滋養
云峰劇場前廳,觀眾在紀念圖米納斯導演(劇方供圖)
文/《環球》雜志記者 劉娟娟
編輯/黃紅華
4月26日,由圖米納斯導演,王硯輝和尹昉等人主演的話劇《浮士德》(2023版)在上海完成全球首演,謝幕時尹昉淚流不止。
時間倒回到一個多月前,3月7日清晨,一個噩耗傳來,世界戲劇大師里馬斯·圖米納斯于當地時間3月6日在意大利與世長辭。
得知消息后的尹昉心情悲痛,他在微博上發表了一篇悼文,其中寫道,“排練的時候里馬斯經常說劇場里有顆星星,我們困惑的時候可以看著它,它就能給我們帶來力量。里馬斯以后都不能給我們任何指導了,但他會像那顆星星一樣永遠亮著,我會被他照耀著、指引著繼續前進。”
尹昉在《浮士德》中扮演魔鬼墨菲斯特,在接受《環球》雜志記者采訪時,尹昉說:“圖米納斯導演給大家帶來了一種可以延續的力量,我希望能借助這個作品,一直得到他的祝福,一直獲得力量,在戲劇、表演以及各方面去探索。”飾演浮士德的王硯輝告訴記者:“當你相信了一個導演,你愿意把自己交給導演的時候,那一刻是特別幸福的。”
“導演第一次在燈架上看自己的戲”
話劇《浮士德》的演出可謂一波三折。2019年底到2020年初,《浮士德》(第一版)完成了在中國南京、西安、杭州、無錫和北京的5站15場演出后,便遭遇疫情。接下來所有的巡演全部擱置,一停就是3年。這3年間,原來飾演浮士德的演員尹鑄勝因腰傷無法完成演出,原來飾演魔鬼墨菲斯特的演員廖凡因為這個劇推掉了很多影視作品,最后卻未能如愿演成。除此之外,音樂總監福斯塔斯·拉杰納斯和原來飾演上帝的孫博相繼離世,導演圖米納斯經歷手術和化療后身體大不如前。
等到2023年終于能復排,圖米納斯已無法長時間乘坐飛機來中國。此前,圖米納斯答應過這部劇的制作人雷婷,“婷,你放心,我死之前肯定給你把戲排了。”但情況已經不允許,雷婷作出了一個瘋狂的決定——整個劇組17人到以色列特拉維夫去找導演,在當地排練。
因經費有限,劇組不得不“省吃儉用”:幾個人合住一間酒店,劇組自己搬道具以節省人工費……盡管有諸多不便,卻因為足夠專注,排練反而比在國內時高效很多。
2017年到2019年,無論《葉甫蓋尼·奧涅金》,還是《三姐妹》和《假面舞會》,圖米納斯的每部作品來到中國,都會在戲劇圈掀起一陣狂潮。
當年坐在觀眾席看戲的雷婷被《葉甫蓋尼·奧涅金》感動到不能自已,后來圖米納斯在中國數個戲劇項目邀約中選擇與雷婷合作,并將他多年來一直想排演歌德經典作品《浮士德》的心愿付諸實踐。雷婷受寵若驚,因此愈發倍加珍惜,她帶著劇組去特拉維夫排練的舉動看似瘋狂,實則在情理之中。
話劇《浮士德》充滿鮮明的圖米納斯風格:簡潔、抽象、寫意的舞美,主題音樂的不斷變奏,對于美好女性的塑造,等等。這一貫的戲劇風格,由圖米納斯和他的老搭檔——舞臺美術總監阿朵馬斯·亞特索夫斯基斯以及作曲、音樂總監福斯塔斯·拉杰納斯——共同締造。
亞特索夫斯基斯設計了一個略傾斜的巨大立方體立在舞臺中央,隨著劇情發展而旋轉的立方體既是集結人類智慧的書架,又是照見眾人內心與命運的黑鏡,更是困住世人的牢籠,圍繞著這個立方體,游戲人間的魔鬼墨菲斯特、把靈魂出賣給魔鬼的浮士德、走向毀滅的純潔少女瑪格麗特等所有角色的命運都在變化。而拉杰納斯的音樂隨著劇情發展時而輕盈柔美、時而歡快俏皮、時而沉重陰暗、時而冷冽肅殺,襯托著人物命運的變化。
《浮士德》劇照(劇方供圖)
從業至今,圖米納斯執導了《葉普蓋尼·奧涅金》《萬尼亞舅舅》《假面舞會》《俄狄浦斯王》《欽差大臣》《三姐妹》《馬達加斯加》等數十部戲劇,他的作品在幾十個國家的最大和最有名的舞臺上演出,他曾多次獲得俄羅斯最高戲劇獎“金面具獎”。話劇《浮士德》是圖米納斯導演首次與中國團隊合作、親自創作排練并完成舞臺演出的唯一一部作品。圖米納斯也如同戲劇舞臺上的浮士德,終其一生都在為戲劇藝術奮斗,直到生命臨近終點,依然在創作。
圖米納斯常說,劇院的燈架上坐著天使。4月26日首演謝幕時,雷婷哽咽著說,“這是導演第一次在燈架上看自己的戲。”
與圖米納斯在一起“最寶貴的經歷”
回憶在特拉維夫的那段排練經歷,王硯輝說,他想把那些碎片全部收集起來,“那些碎片具體是什么?我覺得是一種人格魅力,就是一個瘦瘦的老人,那么厲害的一位導演,每天中午排練完自己就到路邊去了。我特別希望他的氣場能夠影響我,我也希望自己能夠逐漸有那樣一種魅力。”
“戲一定要有它的戲劇性,要把不容易懂的戲盡量演得好玩一點,要不然就算臺下坐著學者也可能會睡著。”王硯輝說,在話劇《浮士德》中,為了表現浮士德重返青春遇到心愛姑娘時的悸動,王硯輝有一個敷面膜的小設計。圖米納斯看后豎起大拇指連連說“好”。“當你有好的想法時,總能收獲導演的稱贊。”王硯輝說。
圖米納斯指導演員的方式,不是規定一個框架,讓演員在這個“房子”里演,而是會讓演員充分發揮自己的創意和想象,然后在此基礎上提一些要求、給一些啟發或挑戰,讓演員突破自己的局限、打開自己。
尹昉對此體會頗深。相較于廖凡飾演的第一版墨菲斯特展示的暗黑邪魅,舞蹈演員出身的尹昉更為靈動,圖米納斯讓他最大限度地發揮肢體優勢。于是,觀眾看到了一個既狡黠又輕巧、靈動、可愛的魔鬼,他化作小狗逗浮士德,他拖著長尾搖曳生姿,他動作夸張地戲弄學生……
話劇《浮士德》劇照(劇方供圖)
整個排練對尹昉來說,是人生“最寶貴的經歷”。他記得最開始排練時,中國演員們都很局促,放不開。“我們國內的戲劇風格多為現實主義或斯坦尼斯拉夫斯基體驗派,要從自己的生活體驗感受出發。但導演從一開始就要求我們有一些非常外化和夸張的表演,然后在這個基礎上把自己真實的體驗、感悟放進去,就是說很真實地做很夸張的表演。所以有一個階段是需要演員去跨越的,你要充分地調動自己、開發自己,去研究和開發這個角色的可能性。一開始真的是手足無措,覺得自己什么都不會、什么都不是。排完后覺得自己的表演還可以,開發了一個全新的自己,也開發了一個全新的墨菲斯特。”尹昉說這是他一直期待,但從未有過的體驗和學習。
有了這段人生“最寶貴的經歷”,尹昉現在選戲更看重是自己能否得到成長并從中獲得滋養。他喜歡挑戰和冒險,一如參與《浮士德》,又如此前和陳明昊即興演出《紅色》,他希望通過這些挑戰看看自己還能挖掘多少潛力。
《浮士德》的價值
“停下來吧,你有多美。”在生活中,王硯輝不時脫口而出《浮士德》的臺詞,似乎浮士德已長在他的身體里。
結束在特拉維夫的排練回國后,王硯輝買了一本《浮士德》原著,“盡管沒有讀完,卻能沉醉其中。此外讀《耶路撒冷三千年》,原來是模模糊糊的感覺,到了耶路撒冷會去找那塊石頭、那條小路、那個圓頂。‘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我覺得是有道理的。”
“我覺得《浮士德》太厲害了,歌德太厲害了,那么多年以前寫的東西,到現在任何地方都用得上。‘誰的一生都不會一無所獲。’‘即使前路充滿艱難險阻,也值得去走過這人生的長路。’這些句子都打在我心里。”王硯輝說,他覺得自己下半輩子都要靠這部戲來支撐、去思考,“包括工作、家庭、友情等各個方面,你遇到解決不了的問題,通過這部戲、這本書悟出道理,可以解決很多問題。”
歌德這部鴻篇巨制被譽為經典中的經典,太過深邃而富有哲學性。盡管圖米納斯說他的《浮士德》是“演給普通人看的”,縱使他對原著詩意唯美而通俗的演繹收獲了諸多贊賞,這部戲卻依然有些曲高和寡。對此,王硯輝說,“戲劇要引導,而不是去迎合。”
話劇《浮士德》劇照(劇方供圖)
尹昉也表示,希望這部戲能夠遇到更多“屬于它的觀眾”,希望觀眾在這樣一個旅程里能夠去反觀自己的理想、欲望、困惑、情感等等。
尹昉說他最喜歡的一個段落就是結尾處墨菲斯特的獨白,“浮士德死了之后,我背著他像給他建碑一樣,把他放在一個合適的地方,幫他裝扮好,給他拿了一本書。然后只剩下我自己,我開始了一段獨白,有控訴、有詢問、有質疑,還有很多很復雜的情感在里面。然后書架坍塌,我撿起一本書坐在那兒看。原著里沒有這段,這是圖米納斯解讀浮士德的一種方式。我覺得不僅有力量,也很有溫度。因為一個否定一切的魔鬼經歷了這些事情之后,他內心所產生的變化,他那種否定一切的態度開始產生新的裂縫,他對虛無有了一點點波動。”
圖米納斯導演的女兒加布里埃爾曾給記者講過一個有趣的故事:德國有一個名叫施陶芬的小鎮因浮士德而出名——傳說歷史上真實存在的浮士德在這里的一間旅館里,把靈魂出賣給了魔鬼。小鎮有很多酒吧,名字大多都叫墨菲斯特,而只有博物館的名字叫浮士德,“大部分人都不會去博物館,而是喜歡到酒吧里玩。所以浮士德的任務是艱巨的,他要引領人們去他的博物館。”